5、设宴

谢珍失魂落魄的回到侯府。

在垂花门外,她遇到了似乎也将将从外面回来的谢莹。

往常谢珍不大乐意同谢莹多说话,见到人,打一声招呼就罢了。

但是这会儿看到这个人,她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

“你瞧见了吗?你知道了吗?”谢珍不顾淑女形象奔过去,抓着谢莹的胳膊格外激动追问,“姜婉她、她竟然变成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难道这不奇怪吗?”

“而且,你难道不觉得也许你才是……”

也许你才是长公主!

谢珍潜意识里闪过这个念头,话未出口,被谢莹蹙眉截断。

“珍姐儿,你清醒一点。”

“爹娘当初花费多少功夫才将我寻回来,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会弄错了?”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但,”谢莹提醒谢珍,“小心祸从口出。我先回了。”

谢莹先一步走进垂花门。

被反驳的谢珍,耷拉着肩膀,垂着头立在原处,好半晌才挪动脚步。

事实上,谢莹的确刚从外面回来。

因为自己不是谢家的人而离开侯府的姜婉,如今变成长公主的事她也晓得。

可是她没有谢珍那些想法。

那个长公主的身份,即使不是姜婉的,也绝对不会是她的。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之后,谢莹屏退房间里的丫鬟婆子,一个人待着。她打着扇子在窗下罗汉床上小坐片刻,思前想后,终究起身,开始在房间里仔细翻找起来。

她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有余。

本以为一切与自己所知并无不同,谁知发生一件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从姜婉离开侯府开始不对劲。

那个时候,她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未曾想……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而且,她想找的那个东西也一直都没有找到。

先前姜婉离开,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带走。

不管是簪子首饰还是摆件小玩意,统统一匣子一匣子送过来她这里。

想到这里,谢莹停下动作。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已经翻找过不止一次,始终一无所获。

这些里面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是,她从未考虑过东西在姜婉手里的可能,毕竟东西全留下来了。

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反而在提醒她这种可能性。

那她的麻烦,恐怕就大了。

谢莹沉沉的一张脸,眉眼又流露出些许愁绪。

当初让南雁跟着姜婉离开,是不是根本多此一举、反倒给她自己找麻烦?

……

姜婉乘着轿辇顺利被接回宫里。

昨夜的放纵已被收起,这一路上,她始终背脊挺直,静默端坐。

偶尔有风吹过,掀起帘子,姜婉余光也偷偷瞥两眼外面。

进入皇宫,一切变得不同。

高耸的宫墙之内,视线所及的一座座宫殿无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从长街走过时的那种热闹消失不见。

四下里实在太过安静,连宫人的脚步声都细微得需要仔细辨认。

一种威严到压抑的感觉悄然在心底冒了出来。

以往入宫也会有差不多的感受,可……姜婉收回视线,定一定心神。

选择离开侯府,是想要改变既定的命运。

和南雁住在村子里的这半年时间里,有难处也有悠闲自在。

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后,她心情逐渐变得放松,连带性子都有所改变。只是本以为豪门贵胄之类的已经离她远了,却被这样一把拉回来,把她推回邺京这个地方。

往后又不得不面对些什么?

得失之间,恐怕一样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她只能去面对。

姜婉把这些想得明白,才算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总归是没有办法逃的。

轿辇最终停在了春禧殿外。

半晌,姜婉被宫人左右扶着从轿辇上下来,抬眼便瞧见大阵仗。

一个面容陌生、身穿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正含笑看着她,在这个人的周围簇拥着许多太监宫女。中年男人身边并肩而立着一名女子,此时对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大太监夏福海上前两步,与二人行礼:“夏福海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见过娘娘,给娘娘请安。”

“陛下,幸不辱命!”

“奴才随大皇子殿下、霍将军,把长公主殿下接回来了。”

“好。”

姜道鸿步下台阶,一双眼睛看着姜婉,“咱们父女总算是团聚了。”

姜婉暗暗的观察眼前的这个人。

怎么说呢,有点出乎意料,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十分的英武不凡。

他成熟沉稳的气质之中还有一份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仪。

这样的人和乡野村夫实在挂不上钩。

从今往后,她就必须喊这个人“父皇”了么?

真是叫人不可置信,明明在此之前他们只谈得上是两个陌路人而已。

“婉婉,以后有父皇保护你。”

“父皇可以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姜道鸿大方且主动给出自己的承诺。

面对这样的话,姜婉犹豫一瞬,便垂下眼,轻声开口:“父皇……”

当对方毅然决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同真相都似乎不再重要。她究竟是不是这个人的女儿重要么?也许远不如他是不是愿意承认她的身份来得重要。

即便当真有血缘关系,不认,便是没有。

反之亦然。

见到了人,像这样面对面,姜婉可以清晰感觉得出来——

至少现在他认定了她这个女儿。

她犹豫要不要喊这声“父皇”全无意义。甚至可以说,在这件事上,她只有接受的份而没有选择余地。昨天见到夏公公一行人,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待在村里了。

毕竟那么大的一件事。

没有万全把握,怎么会轻易下旨意?

“好!好!好!”

一声“父皇”似乎取悦了姜道鸿,他大笑两声,“走,婉婉,进去再说。”

……

奉茶之后,殿内宫人都退到外面。

姜道鸿坐在上首处,旁边坐着的是殿外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

她是姜瑞的母亲。

因为姜婉听见了姜瑞喊她一声“母后”。

姜婉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都与忠勇侯府有关系,因而和姜道鸿坐在这殿内,连叙旧都无从叙起。她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免得多说多错,喝喝茶,等对方开口。

相比之下,姜道鸿全然不显生疏。

他手掌搭在茶盖上,语气随意:“你和谢家的事我都知道了。”

“到底养育你十几年时间,我定会善待他们的。”

“这些事情自有我操心。”

让她别管么?

姜婉略微想一想,点了头:“是。”

想起谢俊明那时亲自送她到村里,塞给她的荷包,姜婉又说:“半年以前,我得知自己身份、离开谢家时,是谢家的大公子护送我走的,且与我许多的帮助。”

“那倒是个善良的。”

姜道鸿听言颔首,“谢家大公子……谢俊明,我记下了。”

“婉婉,待会儿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会正式下旨赐封你为公主。等到你熟悉宫里的环境,书院那边应是也准备妥当,你便可以和瑞哥儿一起去上课了。”

“我晓得你已经十六岁,但多读些书总没有错。”

“这件事听父皇的就行。”

姜道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姜婉他已经做好的安排。

姜婉便点头:“好,知道了。”

“一路辛苦,婉婉,你先去休息吧,晚些父皇再为你接风洗尘。”姜道鸿说,“住的地方若有什么不满意,只管提出来让他们去改,千万别和父皇见外。”

“陛下,让我送婉婉过去吧。”

缄默坐在姜道鸿旁边的人在这时忽然开口,“我也能帮忙看着些。”

“行。”

姜道鸿看一眼她,答应下来,“晓霜,辛苦你。”

“我也去!”

同样全程安静的姜瑞,见状飞快举手,并且送给了姜婉一个威胁的眼神。

姜婉:“……”

她这个便宜弟弟是不是皮痒了?

……

姜婉住在玉泉宫。

他们几个人乘轿辇到得琉璃殿外,姜瑞便被他的母后要求留在外面。

“我和婉婉还有话要说,你在不方便。”

孙晓霜见姜瑞一脸的不情愿,冲他笑了一下,“不然我明天陪你练武?”

姜瑞闻言,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噩耗,连忙摇头:“我不进去!”

“我就在外面等着!”

孙晓霜满意颔首,随即拉着姜婉走进琉璃殿。

这里都是她经手布置的,她熟练和姜婉介绍起来,最后带姜婉走进闺房。

“来,坐。”

尽管初次见面,孙晓霜对姜婉颇为客气,或者应该说没有隔阂。

实际上,姜婉对她也没有什么恶感。

包括姜道鸿、姜瑞都一样。

他们突然出现变成她名义上的亲人,她还来不及接触了解,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自然谈不上喜欢和讨厌之类的情绪。

“婉婉,想知道你爹的事情吗?”

孙晓霜开门见山,“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

姜道鸿只字不提过去,姜婉确实不好多问。

现在既然有人愿意告诉她,撇开究竟是真是假,听一听也不亏。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她也不是必须立刻相信这个人。

“想。”

姜婉给出一个肯定答复,“我想知道。”

“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小命都快没了……”

孙晓霜很快陷入回忆。

初次见到姜道鸿,孙晓霜和姜婉差不多的年纪。彼时,由于被家里逼婚,她逃了出来,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由于自小习得一身好武术,倒不曾遇见过什么危险。

无意在河边撞见浑身是伤、陷入昏迷的姜道鸿,看在他皮相不错的份上,孙晓霜出手救下他。她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费九牛二虎之力送人去医馆。

姜道鸿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却失去记忆。

她浪迹天涯,他无处可去,于是结伴而行,依旧四海为家。

后来,孙晓霜喜欢上了姜道鸿。

对姜道鸿表明心意后,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他们依旧拜了天地。

姜瑞是在他们成亲后第二年出生的。

十几年,这唯一的孩子一直跟着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流离。

“知道你娘的存在,是我们来到邺京之后的事。我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他失忆了,有没有成过亲有没有孩子,都是未知。”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我做不到为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而果断放弃这个人。”

“当他突然记起以前的事情,想试着找找你娘,我考虑过一个人离开。”孙晓霜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满目怅然,“可是你看,我还是在这里……”

孙晓霜没能走成。

这个时候,姜婉的娘亲也早已去世,单单留下了姜婉这个女儿。

“那,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姜婉思索中又问,“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其实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孩子?”

“对。”

孙晓霜说,“是在找你娘的时候,发现还有你的存在。”

“那块碎玉……”

“听说原本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可是那块玉碎成两半。

说不定他们两个人早已决裂,所以她那位娘亲至死绝口不提姜道鸿。

姜道鸿惨死异乡的说法也是这么来的么?

姜婉一时低眉凝思,没有出声。

他们之间的纠葛不像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她夹在其中,若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去指责姜道鸿和孙晓霜。

但却没有多少意义。

姜道鸿可以假装自己不记得,可以不找人,可以当什么都不知。

然而他没有。

说明这个人还有良心,并不是薄情寡义之徒。

“婉婉,你心里要有疙瘩,我能理解。”

陪着姜婉安静片刻,孙晓霜出声,“但希望你不会被过去这些事束缚住。”

“还有姜瑞。”

“他……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只管教训他,让我教训他也行。”

姜瑞对她有些敌意,姜婉感觉得到。

现在看来,应该更多是担心她会对孙晓霜不利吧。

那可真是欠收拾。

姜婉想得片刻,问孙晓霜:“瑞哥儿他不喜欢你陪他练武吗?”

……

这天傍晚,姜婉和姜道鸿、孙晓霜、姜瑞一起吃了一顿饭。

他们在饭桌上勉强维持着一种平和。

晚一些回到玉泉宫,姜婉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恍惚自己在梦境里。

南雁守在榻边,悄悄道:“殿下,快睡吧。”

“以前在村里经常都睡不安稳。”

“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而且以后都可以这样安心休息,真的太好了。”

是呐。

在宫里不用战战兢兢,不用担心半夜有流氓混子翻墙。

“南雁,上来。”

姜婉轻轻拉一拉南雁的手,“陪我说说话。”

本想拒绝的南雁,听到姜婉这么一句话莫名心疼,根本舍不得开口。

她在姜婉身边躺下来:“小姐,我在这呢,你安心睡吧。”

“魏婶子一家……”

姜婉压低声音,“过几天找个机会派人去将他们请到宫里来。”

南雁不解:“这是怎么?”

“没事。”姜婉合上眼,“只是有些话,想问一问,也想好好道个谢。”

以前不问,是知道问也不会回答。

现在有长公主这层身份压着,大概有望得到答案。

到底是谁让他们一直明里暗里帮她?

背后那个人究竟是谁,她总得知道了,才好想办法道谢和报答。

“好的。”

南雁想也不想应下姜婉的话,“奴婢一定记得去办。”

一夜无梦。

翌日,姜道鸿的两道旨意便下来了。

第一道旨意是追封姜婉的娘亲盛氏为明德皇后。

第二道旨意是册封姜婉为舞阳长公主,赐住玉泉宫,另赐奇珍异宝若干。

当夜宫中设宴,遍邀群臣。

不分新臣抑或旧臣,邺京有名有姓的官员、公侯伯爵皆在受邀之列。

姜婉清楚,那些她过去熟悉的小姐少爷定然也在其中。曾经讥讽嘲笑离开忠勇侯府的她的这些人,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需要跪在她脚边行礼请安。

甚至——

这一天,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