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堪破

“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和大皇子殿下来了。”

大宫女通禀过一声便悄悄退出去。

孙晓霜正坐在窗下想事情。

闻言,她朝姜婉、姜瑞的方向看过去一眼,随即站起身。

“回来了?”

孙晓霜脸上一丝勉强的笑,关心他们,“今天在书院过得怎么样?”

姜瑞和孙晓霜关系亲近,向来说话无什么拘束。他大大咧咧道:“和往常一样,普普通通听了一天的课罢了。倒是母后瞧着怎么不高兴,哪个不长眼的惹您?”

“你娘没有不高兴。”

孙晓霜否认自己有心事又说,“一天的课,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们刚来就赶他们走……还说没有不高兴?

姜瑞挑一挑眉:“既然母后不准备说,那我去问问父皇便是。”

他伸手轻扯姜婉的衣袖,压低声音:“皇姐,我们走。”

姜婉配合转身,两个人朝殿外走得几步,孙晓霜万般无奈道:“回来。”

竖着耳朵、只等这话的姜瑞,立刻转身嘿嘿一笑。

“母后,做儿子的也想要为你分忧呐。”

孙晓霜的解释和大宫女的那些相差无几。

她确实和姜道鸿吵架了,也确实是因为纳选妃嫔之事。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这后宫空空荡荡,到底有些不像样子。我不是要把他往别人身边推,只是时局如此,不希望他难做。”孙晓霜叹气,“谁想变成这样。”

姜瑞老神在在:“不得不说,母后,这事是你错了。”

“你方才说不希望父皇难做……”

“可是,这是你的想法,未必是父皇的想法。”他语气认真,“假如父皇说,怕你委屈,要把你送出邺京,也不过问你的意见,擅自决定,你又怎么想?”

“肯定会觉得很荒唐是不是?”

“也许你那些话,父皇同样觉得荒唐得很。”

“父皇心里只有你一个,如何能容得下其他女子?倘若逼着他广纳妃嫔,父皇便不难受么?母后,这种贤惠大度当真不必要,我看您分明是忘了父皇的承诺。”

姜瑞在进来之前便信誓旦旦要好好的说一说他的母后。

他当真这么干了。

被他“批评”的孙晓霜亦半分不恼。

孙晓霜甚至笑一笑:“这件事,哪儿有你说得这么简单。”

“怎么没有了?”

姜瑞不服气,“原本很简单,是母后想得复杂。”

“总之,你们不要吵架。”他耐着性子道,“你和父皇吵架,我们看着也难过,底下那些人更是战战兢兢……何况你们这般吵架,有些人该偷偷高兴了。”

和姜道鸿不欢而散,孙晓霜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的确没有真正顾及到姜道鸿的感受。她一厢情愿认为那样对姜道鸿会更好很不对,她儿子一番话不算错。

儿子冷静明理,合该欣慰。

孙晓霜略带几分宠溺对姜瑞说:“好好好,听你的。”

“母后,我有个主意。”

气氛逐渐轻松,姜瑞忽而一笑,“您下厨做几样吃食,父皇保管会投降。”

厨艺渣渣孙晓霜:“……”

“瑞哥儿,明天不去书院,留在宫里头陪母后练武可好?”

射箭渣渣姜瑞:“……”

为什么互相伤害?

……

姜瑞对孙晓霜说的那些话,让姜婉颇为刮目相看。

从凤鸾宫出来,她说:“瑞哥儿,我很好奇方才的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啊。”

姜瑞反倒诧异,“这个还得有人教么?”

他的语气透着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

姜婉微讶,为姜瑞的态度,也为他极可能自小浸淫的友善环境。

姜瑞似乎不清楚,他的这些想法在旁人身上多么难得。

面对这些事,孙晓霜有所动摇,反倒……是姜道鸿带给他的影响吗?

忠勇侯府谢家的家训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谢家大房嫡子有谢俊明,二房嫡子有谢俊康和谢俊华,忠勇侯和谢二爷确无侍妾,然而这些只不过是一层表象。

谢俊明洁身自好,心思都花在撑起谢家,她晓得。

谢俊康眠花宿柳、书房里服侍的丫鬟被他夫人撵了一茬又一茬,她也晓得。

在男女之事上,谢俊康去外头寻乐子,至多挨几句骂。换成他在书房里服侍的那些丫鬟……挨骂也不会有,有的只是他的夫人不高兴的时候拿捏那些丫鬟发泄。

姜瑞比谢俊康小九岁,却比谢俊康要强太多。

哦,还得除去他一开始针对她。

“瑞哥儿,我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你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姜婉提起旧事,似笑非笑看着姜瑞,“那个时候的你和在母后面前的你可真不一样。”

姜瑞:“……”

“皇姐,对不起!”

“我当时是……怕你伤害我娘……”老老实实道歉的人,站定在姜婉面前,对着她低头鞠躬,“我知道错了,求皇姐宽宏大量,原谅我那个时候的愚蠢。”

姜婉垂眼看他:“就这?”

撩起眼皮窥一眼姜婉的表情,姜瑞问:“……那皇姐希望我怎么谢罪?”

“先欠着吧。”

姜婉微笑摸一摸姜瑞的脑袋,“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哎,好!”

姜瑞立刻答应,却笑一笑,并不觉得姜婉准备如何为难他。

须臾,姐弟两个分开。

姜婉没有回玉泉宫,而是独自去了找姜道鸿。

……

姜道鸿在朝晖殿。

太监夏福海正守在殿外,瞧见姜婉,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夏公公免礼。”

姜婉步上汉白玉石阶,问夏福海,“父皇这会儿得空么?”

夏福海躬着身,小意殷勤说:“回长公主的话,陛下正在殿内和霍将军议事,但不曾吩咐不见旁人,要么殿下在此稍等,奴才进去和陛下通禀一声?”

霍忱在?

问题是……霍将军最近都在书院……

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姜婉心思微动,但表情依旧平静。

她轻轻颔首:“劳烦夏公公。”

夏福海很快进得殿内。

未几时,他出来,在前面引路,请姜婉进去。

姜婉和霍忱只打了个照面。

向她行过礼,霍忱便直接往殿外走。

姜道鸿原本是坐在殿中上首处的龙案后,见姜婉来了,他起身步下石阶,脸上笑容如春风和煦:“婉婉过来找父皇有事?抑或为了你们母后的事情来的?”

“来,坐下说。”

姜道鸿抬手招呼姜婉。

姜婉走过去,捡姜道鸿旁边的椅子坐好,他又亲自斟一杯茶放到姜婉面前:“是不是才去你母后那儿请过安?来找我,为的我和你母后今天吵架的事情?”

“是。”

姜道鸿话说得明白,姜婉不遮掩,点头承认。

此时的姜道鸿十分没有一国之君的架子。

姜婉恍惚以为,自己只是在和一个身份普普通通、关系很好的父亲闲聊。

“想问什么?”

姜道鸿直白对姜婉说,“想问什么,婉婉都只管问。”

“你今日不来我这儿,我也得寻时间见你。”

“父皇有些话,你且听一听。”

“我知道,虽然已经在宫里住过这些日子,虽然你嘴上一直喊我们父皇、母后,但心里头始终是防备的。这怪不得你,你经历过那些事,是会很难相信我们。”

“不过我也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对你不会有所保留。

“以前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是我的不对。”

“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所以,婉婉,想问什么直接问,想做什么,只管做。”

“倘若有人敢明里暗里和你不对付,背地里有些小动作,你知道了,也不必顾忌这个那个。你如今是长公主,谁都不能欺负你,明白吗?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姜婉被姜道鸿的话震住,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

姜道鸿却提起姜瑞和谢俊华打架一事:“为什么没有计较,而是放过他?”

“因为瑞哥儿帮你揍人了。”

“因为你怕自己针对谢家的人,会给我添麻烦。”

“因为我之前示意你,关于谢家的事,我会妥当处理。”

“因为你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那么做。”

“这些都是原因又都不是原因。”

“归根结底,最大的问题在于你不信任我这个父亲,你不信我会保护你。”

所有心思都被姜道鸿堪破。

姜婉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脸上的惊讶根本藏不住。

姜道鸿耐心等她消化,在旁边静静喝茶。

直到姜婉的表情有所缓和,他搁下茶盏又起身折回龙案取了样东西。

紫檀木匣子被姜道鸿放到姜婉面前。

打开,里头躺着的是丹书铁劵,这样东西让姜婉再一次被震住。

寻常情况下,丹书铁劵只赐给朝廷的重臣或功臣,可免罪、可免死。

如今竟要给她么?

姜婉呆愣愣看着,一动不动。

“这个,你收下。”姜道鸿将匣子合上,“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承诺。”

“纵然不相信我的话,总归可以信一信它。”

“婉婉?”

姜道鸿把匣子推到姜婉眼皮子底下。

理智回拢的姜婉,手指触碰到木匣子上的花纹,轻颤了颤。

“多谢父皇。”

她开口,扯起嘴角想笑,却无端落泪,连忙别开脸去。

只是一腔酸涩压不住。

自打离开谢家,姜婉便坚定的认为,往后事事她都得靠自己了。

即使后来拥有长公主的身份,这种想法一样没有改变。

然而,她以为无什么感情的人却如此坚定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依靠,她可以任性、不用忍耐、不必委屈。

怕她会不相信,连丹书铁劵都搬出来了。

如此这般,要怎么不相信?

“这件事,我之前同你母后商量过,她很支持。”

姜道鸿明明白白告诉姜婉,“东西放心收下,什么担忧都不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