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任性

姜道鸿说这些话的语气,真心实意。

倘若只是如此,姜婉仍会有所犹豫与怀疑,可是他给了她丹书铁券。

对于如今处境的她而言,这确实是比承诺更有分量的东西。

姜婉没办法不信。

虽然姜道鸿一直对她表现得友善,但她始终认为,没有感情基础的他们,本质上与陌生人无异。纵然是父女,到底又有些不同。她以为自己更像一个局外之人。

她喊着父皇的人却用行动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怎么看,都合该是件喜事。

姜婉忍不住掉了会眼泪,然而她那些原本浮浮沉沉的心思慢慢沉淀下来。

她变得安心,也感受到一种来自姜道鸿的温暖与支持。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怎会不知?只是对于姜道鸿怎么看待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儿,她有太多不确定,唯有步步小心试探。谁曾想姜道鸿告诉她,不妨任性。

姜道鸿一盏茶喝罢,姜婉恢复平静。

她吸吸鼻子问:“父皇这般,不怕我会闯祸吗?”

“你若会闯祸,怎么都会闯。”

姜道鸿从容的笑一笑,“何况你才十几岁,犯点儿错,倒是更像样子。”

“不过,犯错和犯错也不尽相同。有一些错即便犯了,无非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些错一旦犯了,却无回头路,会一步错,步步错。这一点你心里头得有数。”

“让你和瑞哥儿去书院上课便是为的这个。”

“多读书、读些好书,才不容易犯错,多与人相处方知相处之道。”

“切勿因自己是女儿身而有偷懒心思。”

“日后,你和瑞哥儿的功课,我会一并考校检查,若不好,绝不通融。”

一视同仁么……意外让人舒坦。

姜婉嘴边浮现点点笑意:“女儿定将父皇的话谨记于心。”

话说到此处,几乎忘记来朝晖殿的原因。

各自沉默的空隙,姜婉回想起来,趁机问:“父皇无意纳妃嫔么?”

姜道鸿平静反问:“有何不妥?”

“没有。”姜婉摇头,又说,“只是感觉父皇对此事的态度很不一样。”

姜道鸿笑问:“如何不一样?”

谈及这样的一个话题,姜婉斟酌着回:“旁人似乎不会如此。”

“婉婉,你觉得呢?”

姜道鸿继续问,“在你看来,哪一种做法才是对的?”

这种事……

是可以论对与错的吗?

姜婉以前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不期盼?但环视往日她身边那些人,女子往往被动。

嫁得谢俊明那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的夫君,人人称羡。嫁得谢俊康那样的,心中有怨,旁人亦不过安慰两句男人皆是如此。所有人都不认为那是问题,勿论对错。

姜婉越发坚定她这个父皇不一样的想法。

与此同时,对方正在教导她,在告诉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思考过后,姜婉把话说得含蓄,回答姜道鸿的问题,“倘若付出真心,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夫君有姨娘、侍妾抑或妃嫔,这样太过折磨了。”

姜道鸿点点头:“换言之,若对妻子一腔真心,又岂会舍得她受折磨?”

“所以,这件事原本很简单。”

“用真心换真心?”

姜婉兀自得出一个结论,仍有疑问,“若有不得已的时候呢?”

姜道鸿闻言轻笑:“有那样的时候吗?”姜婉一怔,姜道鸿说,“这种话,无非是替自己开脱的借口,婉婉,将来如果有人这样对你说,你千万不要信。”

“晓霜生性自由,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

“当年她不愿意被逼婚,宁愿舍弃安稳日子从家中出逃。”

“如今却因我被困这深宫。”

“她待我如此,我岂能够做出有负于她的事情?那样未免太混账。”

姜婉不由记起她那位已离世的母亲。

假如在这个时候提这个人,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反倒姜道鸿并不避讳:“我同你母亲有缘无份,此番回来,想要找她,也是想起当年我和她决裂,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实无必要,未想剩下你一个人。”

“本是想看一看你母亲过得如何,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帮一帮。”

“谁知当年一别,再无机会。”

“临走前,母亲只是交给我那半枚玉佩,不曾解释。”姜婉见姜道鸿愿意谈这些,才说,“其实这么多年的时间都不见你回来,她以为你在异乡遭遇了不测。”

姜道鸿笑容淡淡:“她那么想,其实也没有错。”

“我如今这条命是得幸捡回来的。”

姜婉记得孙晓霜提起过,她偶然间救下了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姜道鸿。

只是在姜婉前世,后来这些事皆未发生。

一时之间,姜婉陷入沉思。

夏福海这会儿进得殿内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孙晓霜特地过来找姜道鸿和好。

她当真下厨做了几样吃食,大宫女拎着食盒跟在她的身后。

姜婉见孙晓霜过来,晓得她是为着什么,便识趣告退。

姜道鸿没有多留。

离开朝晖殿,回玉泉宫的路上,姜婉想着这些和前世的不同,又想起谢莹心思不明的小动作以及她对谢莹的怀疑。思索间,她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个模糊念头——

谢莹会不会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

有丹书铁券的姜婉等于拥有定心丸。

心口一块石头被搬开了,夜里睡得都比以往安稳香甜。

孙晓霜和姜道鸿吵架的那天晚上,他们和好如初,选妃的事谁都不再提。姜婉也趁着孙晓霜心情好转提起办赏花宴的事,孙晓霜爽快同意,安排宫人帮她准备。

这一场赏花宴姜婉准备以自己的名义办。

是以,宾客名单也是她自己拟,孙晓霜尊重她,没有插手。

之后的几天,从书院回来,姜婉便在筹划赏花宴的事。

她专心拟宾客名单,南雁安静研墨。

南雁在姜婉身边的日子长,耳濡目染之下,纵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她也识得不少的字。一个又一个名字出现在宣纸上,瞧见谢莹和谢珍的名字时,南雁撇撇嘴。

“撇嘴做什么?”

余光留意到南雁脸上的小表情,姜婉问一句。

南雁知道自己身份卑微,轮不到她发表意见看法。

只是心里有气,她压低声音回:“这两位对殿下不怀好意,不是好人。”

“奴婢还记得当时谢二小姐怎么欺负人……”

“不过是仗着殿下善良不计较。”

姜婉撩了下眼皮,笑笑:“谁告诉你,我不计较的?”

南雁呆愣住:“啊?”

“只是形势比人强。”

姜婉搁下笔,“我又不是那软柿子,怎会不记得谢珍几次三番冒犯我?”

“从前在谢家,她在我手里讨不了半分好。后来离开谢家,你也晓得,我们没有倚仗,她是忠勇侯府二小姐。她嘴上不客气,我不往心里去就不影响我。”

“逞一时口舌之快,彻底激怒她,叫她生出其他心思呢?”

“我们能有多少的胜算?”

以她当时的处境,谢珍如果想要折磨她,有千百种恶毒的法子。

包括想要取她性命都易如反掌。

南雁想起自己顶过谢珍的嘴,忽然后怕。

虽然那会儿是气不过……但要是因此害了姜婉……

“对不起。”

南雁和姜婉道歉,“奴婢之前太冲动。”

姜婉摇头:“南雁,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很多,不用觉得抱歉。”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事背后还有弯弯绕绕。”

南雁用力点一点头:“嗯!奴婢以后努力聪明一些!”

“这话挺好。”姜婉微笑。

“之后,我们回到邺京,陛下封我为舞阳长公主,谢珍再见我,气焰明显下去不少。我没有回头针对她,一来是因陛下对待谢家的态度,二来是我根基不稳。”

“三来……”

姜婉问南雁,“你觉得还有什么?”

突然被点名提问,南雁拧眉努力想过半晌:“三来,外人不清楚谢二小姐做过的事,陛下又因殿下在谢家长大而对谢家特别关照,外人恐误会殿下恩将仇报?”

“有些人喜踩高捧低,他们的想法无须在意,阿烟与我相识已久,晓得我是什么人。”姜婉葱白的手指在沈今露的名字上点一点,“但还有初初认识的。”

“我怎么做,会决定他们怎么看待我。”

“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抑或通情达理、一团和气?”

长公主的身份决定她不能完全无视旁人看法。

谁让她偏偏还是横空出现的长公主呢?没和他们有难同当过,却来享福了。

南雁憨憨一笑:“殿下自然是很好的。”

“好了,帮我把请柬取来。”姜婉重新提笔,“写完好休息。”

……

赏花宴的请柬是南雁领着两个小太监代替姜婉送去各府的。

却直到赏花宴前一日傍晚,郑雪香才从自己娘亲的口中听说这件事。

起因是郑夫人问她明日是否要入宫赴赏花宴。

郑雪香很疑惑:“娘亲在说什么?”

郑夫人比她女儿还要诧异:“长公主殿下的赏花宴,女儿不晓得?”

反应过来自己压根没有收到请柬,郑雪香一张脸煞白。

郑夫人见她脸色骤变,一瞬意识到什么,变得着急:“长公主殿下的赏花宴,邺京城里的小姐们请遍了,怎的竟没有我家女儿?这、这……女儿得罪过殿下?”

岂止是得罪。

郑雪香低眉敛目,小声道:“我不喜欢她。”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郑夫人瞪大眼睛,捂住女儿的嘴巴,“糊涂!陛下才将人找回来,立刻封为长公主,这样哪是一般的看重?可阿雪你、你竟然!”

郑雪香皱眉,想说无论姜婉是什么身份,她的态度都一样。

她总不可能去奉承这个人?

“娘亲,你不是不晓得,我向来与她不和。”

拉开郑夫人的手,郑雪香说,“从前便如此……她还和我哥有过婚约呢。”

郑夫人深深叹气:“但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你们身份相差无几,如今,她高高在上。你没有受邀去赏花宴,其他人便晓得殿下不喜欢你,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这一点,郑雪香方才就想到了。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举动,会让她轻易在邺京贵女们中陷入尴尬境地。

“也不过一场赏花宴……”

郑雪香试图让自己娘亲宽心,“去不去没差的。”

郑夫人没有说话。

片刻,她伸手抱住郑雪香道:“如若不行,阿雪找个时间去和殿下道歉。”

“殿下素来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

“兴许……不会再为难。”

“不!”

郑雪香下意识拒绝。

郑夫人轻轻拍着郑雪香的背:“阿雪,不可任性。”

郑雪香眼眶微红,不得不收起锋芒,咬牙低声应道:“女儿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