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可奈何

沈浮桥一时怔住了。

直到小臂与浅蓝鱼鳞相触的地方隔着冰冷质感传来一阵不太明显的温热,沈浮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可是……鱼哪来的臀部啊?

他想不通,索性也不再深想下去,加之这个动作的确怪异,便倏地松了手,低声道歉。

“失礼了。”

宁逾顺势撤开了些,经过昨晚的调息,尾部的力量其实已经足够支撑他直起身来,于是两人的姿势变得有些暧昧——宁逾双手抱在沈浮桥后颈,小巧漂亮的鼻尖离沈浮桥不过一尺之遥。

“你对谁都这般孟浪吗?”

沈浮桥第一次被骂孟浪,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他一时没顾上推开宁逾,启唇有些好笑地反问:“你对谁都这般热情么?”

话虽这样说,沈浮桥却比谁都知道这鲛人的冷血。书里的楔子一早就提到了宁逾受尽苦楚后以血腥手段争权夺位,鲛人一族崇尚力量,但从来不缺乏孔武之人,他能当上鲛人王绝不只是依靠血脉觉醒。

表面上如此亲昵地抱着他,心里指不定正在盘算怎么把他吞吃入腹呢。

沈浮桥理智回笼,想起设定里沈岚与宁逾的关系,顿时觉得后颈上这双爪子格外瘆人,于是用了些力,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推开了。

宁逾沉眉,湖蓝色的眼睛眯了眯,像是有些不悦,但意外的是,他今天忍住了脾气。

沈浮桥察觉到了,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不过这鱼发不发脾气说到底跟他没太大关系,他不找茬,自己也省心。

于是他没有再和宁逾多说一句话,端着木格盘便出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全亮了,山风从柴门外吹进来,带着簌簌的草木声和微凉的清香,沈浮桥朝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座山算是钟灵毓秀。

自从长大以后,他就很少出去旅游了,整天在研究所里苦研古籍。他不喜社交,跟同事的关系也是点到即止,所里的团建活动他有时会礼节性地参加,但去的地方大都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

看起来热闹喧嚣,和气融融,其实在虚无缥缈的碰杯声中,他们是一个熔炉炼出来的,缺了心的怪物。

只是他格外怪罢了。

沈浮桥扯了一下唇角,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他熬了些白粥,给宁逾盛了一大碗。可能是没有野菜的缘故,这次宁逾什么话都没说,乖乖地把粥喝完了,喝完之后居然还说饿,沈浮桥无奈,只好把烤珍珠鸡切了一只,放在浴桶边给他当零食吃。

也只敢给他当零食吃。当主食对于现在的沈浮桥来说还是有些为难,因为去一趟镇上太远了,宁逾吃得太多,他能拿回来的却有限。

除此之外,他还打了一盆水放在一旁,以供宁逾净手用。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不是捡了条鱼,而是捡了个祖宗,处处都要伺候着,否则最后麻烦的还是自己。

还好只是暂时的,鲛人恢复能力强,过不了多久宁逾应该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沈浮桥如此想着,颇有种来日可期的愉悦感,背着背篓就上了山,积病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秋日的上午是不太晒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林叶洒在一地枯黄之上,沈浮桥用简易制作的十字镐随手刨了刨,下面居然是一小窝毛茸茸的兔崽。

沈浮桥觉得奇怪——兔子不是穴居动物么,为什么会在树叶下躲着?

正当他打算将落叶重新铺上,当做无事发生时,那窝兔崽突然顺着他的草鞋往他衣衫下摆上爬,可能是太过幼小,还没有多大力气,就挂在沈浮桥衣服上不上不下的,就像几团毛茸茸的点缀。

没有人会不喜欢毛茸茸,沈浮桥也不例外,当即脸色就柔和了些,蹲下来用手心接住了一小只,也不管它们听不听得懂,温声笑道。

“缠着我做什么?我把你们带走,你们爹娘回来就该找我算账了。”

他食指屈起,挠了挠兔崽的下巴,将它们推回了小窝便转身走了,温柔的时候极致温柔,该走的时候毫不留恋。

理智得过分。

他完全没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到,继续扒拉着深厚的落叶层和草丛,运气极好地捡到了不少鹿茸,又在险要处摘了不少白术和野芪子,不出意外地满载而归。

完全忘了那窝兔崽。

沈浮桥回到家中才刚至巳时,他稍微歇了一会儿,毕竟这具身体每况愈下,持续性的劳作对他来说负担太大。

宁逾在盥洗室里能听见沈浮桥略重的喘息,带着些入不敷出的嘶哑和疼痛,随后是一阵压抑的咳嗽,一声一声,不重,听起来只觉得有种绵长的苦楚。

没多久以后,他便透过小窗的微缝远远地看见了赤着脚举着锄头挖地的沈浮桥。他并不戴冠,长发被随意地束起来,斜斜地插着一支简陋的木簪。

他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很显病态了,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出一种寡淡的惨白,不笑时眉眼恹恹,没有多少精神气似的。

然而他每一锄下去都很扎实,每一步走得都很稳重,宁逾能清晰地看见他额角滑落的汗珠,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抿紧的唇线以及突出的喉结。

他不自觉地浮想起沈浮桥注视过来的目光,温热修长的手指和颈间微苦的药味。

宁逾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为了在厮杀战斗中有更多的希望活下来,鲛人在进化中心脏越来越小,并且隐藏在右胸口坚硬的逆鳞之下,平日里跳动得很轻很慢,几乎不会被发现。

但此时宁逾抚上那一处,绷带下逆鳞的形状被勾勒得有些明显,重若擂鼓的砰动震得他惯常清醒的头脑都有些发昏。

那是不同于鲜血染指的冲动和欲望,他蜷起指节,摩挲着胸口的白布,不动声色地想。

他站在死亡与重生的荒谬之上,好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命定王后。

……

宁逾如何作想,此刻沈浮桥还全然不知。

他撒了些香瓜种子和甜菜种子便回屋歇着了,因为白日渐晒,他有些撑不住。

这样下去,他的日子似乎很快就能到头。

沈浮桥无奈展唇,收起了锄犁,草草收拾了一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苍青长衫。

他刚刚穿过来时,这处木屋的地角处已经潮湿腐烂,书架上结了不少蜘蛛网,像是多年没有住过人。

而橱柜里除了素淡青衫便是粗布麻衣,且都是小童的形制,完全不似成人的身量。

沈浮桥不记得沈岚是否育有一子,但是没有一件成人衣裳也太过夸张。家里不见孩童,自己穿过来的那套衣服也不能一直穿,无奈之下只好冒犯原主,裁了些衣裳缝缝改改,凑合穿着。

不过那都是前话了。

此时他引着山泉浣洗着方才换下来的衣物,山泉清凉,他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山荫之下微风时起,长发被吹得有些散乱。

突然,他的木盆里砰地砸进了一条鱼,身上有十字纹理,从头至尾胁鳞一道,应当是鲤。

那鲤鱼像是惊慌极了,在他洗净的衣服上急得直扑腾,尾巴有力地翻动着,眼睛瞪得老大。

沈浮桥无端联想到家里那条鱼。

宁逾大部分时候都很冷静,一开始被他放进浴桶也没见过他无措紧张,那条漂亮的尾巴总是懒懒的,尾鳍不时地扑些水花出来,显出漫不经心胜券在握的样子。

至于那双湖蓝色眼睛,好像总是半眯起来,教人看不出心思。

难以想象宁逾睁大眼睛直扑腾的样子。

沈浮桥很怀疑,这真的是一条初入人世的单纯失足鲛人该有的样子吗?

他走神想着,被盆里的鲤鱼一尾巴狠狠拍了下手背,反应过来不禁摇头失笑。

家里那条鱼如何跟他无甚关系,只是眼前这条鱼倒了大霉,注定要成为他的盘中餐了。正好家中食材很少,做一道红烧鲤鱼也算改善伙食。

正好他在山里挖了不少野姜和野葱,厨房里佐料不足,也可以用刚摘的八角和香叶代替。沈浮桥独居多年,厨艺很好,三两下将鲤鱼破肚除鳞处理干净,改了几刀便热油下了锅。

直到鱼的表面被煎得微微金黄,沈浮桥才加水加香料焖烧,他将姜葱切成长丝,加入锅中调味并作点缀。

这边做着红烧鲤鱼,他从小坛子里又倒出了两碗绿豆,加水熬成了绿豆汤。待到日中时分,鲤鱼收火出锅,绿豆汤也差不多放得温凉。

原本这条鱼已经很肥了,两个成年男子吃是绰绰有余,但想了想宁逾过分惊人的胃口,他还是只留下了多刺的鱼尾和多骨的鱼头,将剩下的部分用盘子盛起来,浇了满满一勺浓郁汤汁,又加了一大碗饭和一盅绿豆汤。

但是当他拉开门,看见浴桶里长发披散的身影时,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傻鱼不会用筷子。

宁逾闻声侧过头来,用略显无辜的湖蓝色双眼沉默地望着他。沈浮桥无奈扶额,真心实意地叹了很长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