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告白(三合一)

黄泉公子是个很奇怪的人。

有时候他像是个顽皮的孩子,有时候又像是沉稳阴郁的成年人。

若是不熟悉的人,或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任性,偏激,性情阴晴不定,不好相处。

但是萧愿却知道,他直来直去,甚至还有些稚拙。

他不会说谎。只要他心里隐瞒了什么,别人一眼就能发现。

他有时候会用焦躁和生气来掩饰,有时候干脆一走了之。

这人明明和萧意晚一点儿也不像,但是萧愿却有一种感觉,他就是萧意晚。

而今日,她终于确定,萧意晚就是黄泉公子。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最重要的是,萧意晚竟然将她留了字的旧香囊一直带着,还写了一首缠绵悱恻的闺怨诗在里头。

萧愿终究没有去追那一片衣角,她恍惚如梦中一样。

怕自己贸然前去,会惊碎了这一场好梦。

她心头甜的有些发慌,连夜间的梦里,也是满满的欢欣,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萧愿就出现在了萧意晚住的院子门口。

有些话,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身体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萧愿不由得失笑,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深。

萧意晚爱花,殷家移了满庭杜鹃过来,那花又名杜宇花,相传乃是蜀王杜宇泣血所化。

殷红如血,艳丽非常。

她远远的看着,萧意晚站在杜鹃花下,同黄昏说着什么。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一笑起来,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不少,人显得温柔而亲切。

黄昏仰头望着他,少年的眼底都是欣喜和佩服。

他同黄昏聊的太专注,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萧愿。

“皇兄……”萧愿缓慢的走近他,低声叫了一声。

萧意晚一僵,几乎有些想要落荒而逃。

“怎……怎么了?”他微微板起脸,矜骄的问。

然而萧愿却知道,这是他紧张害羞的表现。

于是她更加向他靠近了一点儿,也不说话,只是笑。

萧意晚微微后退。

少女明媚如昭阳的面庞忽而靠近,那一双眸子里的神情有些复杂,萧意晚心神大乱,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

他本想一早就出门去,好避开这尴尬的见面,可是被黄昏堵着说了几句话,耽搁了时间。

他稍稍用眼角瞥了瞥萧愿。

萧愿张了张口,想要问他什么。

然而她犹豫再三,话却卡在了喉头。

这神情……

不妙啊!

萧意晚心头大骇,他似乎能感觉到萧愿要说什么要命的事情了。

下意识的,他就皱起了眉:“作什么?”

萧愿:“……”

这反应,怎么活像是被剥了衣衫的小媳妇一样。

她柔软着声音说:“我……我今天来,想问皇兄一件事。”

她并没有将话一次性说完,而是神情柔软的看着萧意晚,等他的反应。

萧意晚没有做声,他微侧过头,目光沉静的望了一眼满庭的杜鹃花。

那花如火如荼的开着,仿佛他心中汹涌的□□。

他的感情,太过深厚,也太过柔软,骤然将那层壳子剥开,还是以这样的残暴的方式剥开。

他觉得疼,觉得害怕。

他心太柔软了,没了冷淡疏离的保护壳,他会受伤。

所以他干脆死鸭子嘴硬……

沉默,再沉默……

萧愿忽然唤他:“皇兄?”

萧意晚波澜不惊,胸中却洪波涌起。他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不堪。

怎么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痛……如此的……渴望。

萧愿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清朗的声音问道:“皇兄吃过早饭了吗?”

萧意晚:“……”

他心头一根弦崩的太紧,好半天没缓过气来,过了会儿才淡淡道:“没有,我并不觉得饿,正准备和黄昏一道儿出去办些事情,你自己吃东西吧。”

萧愿:“……”

他这是准备躲着自己?

萧意晚见萧愿神色有些失落,又不想她伤心,自己就先撑不住了。

他破罐子破摔的解释道:“我们准备去城隍庙帮忙。”

萧愿:“????城隍庙能干什么?”

黄昏道:“黄泉公子在城隍庙安顿了很多人。”

萧愿:“……”

这个时候她只消顺水推舟,问一句黄泉公子是不是你,那便真相大白了。

然而她忍住了,轻轻“哦”了一声。

萧意晚见萧愿也没有再逼迫他的意思,稍稍放松了些,他道:“城隍庙中安顿了一些孤儿和孕妇,我们过去看看。”

萧愿软软的点了点头:“好。”

萧意晚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嗯”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仿佛身后有恶犬在追着他一样。

萧愿:“……”

望着杜鹃丛里萧意晚清雅的背影,萧愿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在咸城江面上,在火海中的小船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在生死关头,黄昏说他还有一个遗憾,没有见到黄泉公子的真容。

萧意晚曾经问她可有什么遗憾,她说自己有他这样的皇兄,一生欢欣,并没有什么遗憾留在人间。

那个时候,萧意晚望着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萧愿,我其实……一直……”

一直什么?

那时候她心中压抑着无限的情意,又暖又疼,并没有看出萧意晚的异样。

她只觉得那日的萧意晚似乎心神动荡,好看。

十分好看。

好看的让她心驰神摇,几乎不敢看他。

现在细细想来,她那日为何会有那种感觉,那是因为萧意晚当时心中大痛,生了悲意。

险些将那深藏的爱意说出口。

他动了凡心,目光不再平静如水。

那目光里,那明亮如镜的目光里,含了爱欲,心痛,悲伤。

萧愿立在原地,将头轻轻抵在门框上,手指扣着一枝杜鹃花。

心头爱意汹涌。

怎么会这么蠢!

怎么会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

她终究不再迟疑,大步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皇兄!”她追到门口,叫了一声。

正在登车的萧意晚猛回头,面沉如水,目光并没有瞧向她,而是欲盖弥彰的望着远处。

他冷淡的问:“怎么了?”

活脱脱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

这不就是摘了面具的黄泉公子么!一心虚就这副样子,实在是……

可爱,想……

萧愿忍着笑,柔声道:“我也不饿,不吃早饭了,同你一道儿去。”

萧意晚这会儿见了她就怕,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套了一辆马车,坐不下三个人。”

萧愿失笑:“挤一挤也可以。”

萧意晚面无表情:“挤了会热!”

萧愿:“……”

黄昏道:“那你们坐吧,我去西街吃糖糕去!一会儿我再过去,我饿了!”

萧意晚:“……”

黄昏这孩子简直就是他的债主!

他没办法,只能同萧愿一道儿上了马车。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坐在马车里,睁着眼睛望着道旁的风景,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假设,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想了萧愿很久,也念了萧愿很久,事到临头,他又是懊丧又是心悸,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五味陈杂,酸涩苦甜皆有之。

他暗劝自己从容,却终是脸颊烧烫。

那层纸撕破了,他便不再是从前的萧意晚。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爱、欲,情义,实在是毒药一般的存在,碰一下,便成燎原之势,不可回头。

他下意识的脸便板的刀子都砍不进去。

萧愿坐在马车里,就悄悄的看他,越看越觉得好玩……

觉得他可爱,想亲,想抱。

想拥着他,想搂着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走了大半个时辰,道路便不好行马车了,两人将马匹系在道旁的大树下,留下殷家跟随的车夫护卫守着。

车夫护卫本就不愿意去城隍庙做苦力,正好躲着在这里看马赌钱。

萧意晚和萧愿迎着晨光,缓缓的走着,脚下是新长出的野草。

安定的气候很好,雨水充足,草木茂盛,不像是京城那般干冷缺水。

冬天一过,天气稍稍暖和,去岁枯了的草地便长了出来新芽。

“嗯……”

两人猛然间听见了什么动静,匆匆互相瞥了一眼。

萧愿:“!!!!”

萧意晚:“……”

这声音是……

路旁一处破茅屋里,竟有两个人在……

萧意晚面色大变,蓦的满脸通红起来。

那茅屋漏光漏风,他稍稍一撇就能隐约瞥见里头的光景。

神魔乱舞,简直令人……

那男人瞧见了呆了的萧意晚,并不羞耻,反而越发卖力。

屋里响动越发的大。

萧意晚几乎是整个人都颤抖了。

他从前觉得这些事情很脏,避之不及,连听人说起都不愿。

后来生了凡心,渐渐能接受一点。

然而,光天化日,就在路边,这里头的两个人竟然如此不遮掩。

从来清白干净的他怎么能受得住这刺激,他眼角都红了,猛地转身拦在萧愿的面前,他不想她看见这种东西。

他仓促间将萧愿的肩膀推过去,哑着声音道:“别看,脏……”

他扯着她就要走。

萧愿:“……”

“呃……嗯……”茅屋里的动静越发的大了起来,越发不堪。

萧愿:“……”

萧意晚:“……”

萧愿恶心的都要吐了!

萧意晚心头纷乱,他脸色铁青,快步向前。

然而,走了几步,却听见茅屋边上一个破摇篮里,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

这声音比屋内旖旎的声音更加的清脆,更加的甜。

叫人忍不住心软,心生欢喜。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萧愿:“……”

萧意晚:“……”

最后萧意晚大步朝着摇篮走了过去,竟是个婴儿!

那孩子手里抓着一根稻草在把玩,自己玩的开心。

萧意晚眉头微微皱起来,人显得有些萧索。

天气尚冷,竟然把孩子丢外头吹风,自己在房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

他一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眼,他就心头发烫,整个人如火烧一般的悸动。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耳后都红了。

那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冲他笑,他觉着心软,就伸手去把孩子抱了出来。

孩子穿的也单薄,襁褓都小了,外头加了大人的破衣衫裹着。

小小的手指冻的通红的。

他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包着孩子。

已经到了春日,对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已经不算太冷了。

萧愿心头尴尬,但是她喜欢孩子,也走过来看了一眼。

又有点尴尬的看了一眼屋子里。

幸好,屋子里的声音已经歇了。

她心头也是纷乱,低声道:“这孩子的父母也真是的!”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声音都有些哑。

萧意晚尴尬道:“或许……他们是觉得孩子看到那种事情不好,这才把孩子放外头。”

萧愿再开放也觉得惊悚:“……光天化日……”

萧意晚叹了口气,细细用自己的披风将孩子包好,再放进摇篮里。

“咱们走吧,他们也是家贫,只一间破茅屋……”

两人还未走远,屋子里头走出来一个骂骂咧咧的男人。

他脚一到门口,里面的妇人衣衫不整的追了出来抱住他的腿:“说好了十文钱,你怎么只给两文钱!”

萧意晚:“……”

萧愿:“!!!!!”

这原来就是暗娼。

男人瞪了一眼发呆的萧愿和萧意晚,见这两人生的一副斯文俊秀的样貌,像是好欺负的读书人,不像是什么见义勇为的江湖少侠。便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猛地抬脚朝着妇人踹过去:“臭/婊/子,滚开!”

萧意晚速度比他更快,他一个窝心脚把男人踹翻了,也不说话。

男人倒在地上,骂了一句脏话。

他想继续再骂,却被萧意晚清凌凌的目光镇住,不敢多说。

“你想干什么?”他惊呼道。

萧意晚声音冷冷的,他说:“人无信不立,你尚欠她八文钱。”

那男人本就是本地的泼皮闲汉,最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见萧意晚是个练家子,也不敢多说,乖乖给了钱跑了。

萧意晚把钱递给哭泣的妇人,低声问:“孩子的父亲呢?”

那妇人掩面哭道:“死了,我夫妇俩本是跟在花船的厨房里烧火的,哪知道江上大火,他为了救我们母子,被歹人一刀砍死了……”

萧意晚心头痛楚,他解了头上金簪,递给妇人:“抱歉,我向来配玉,只这金簪能当些银钱。”

他乌发披散下来,落在肩头,模样俊雅端庄,又悲悯庄严。

好看的不行。

妇人愣愣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人说,在西方佛国,观世音菩萨法相便是男身。

是菩萨怜悯她,前来救苦救难了么?

萧意晚不忍再停留,他拉着萧愿大步走了。

黄泉公子虽然有钱,但是他的生意不在安定,一时间从附近动银钱过来,也是艰难。

好不容易才凑到了三万多两银子出来,但是根本不够。

那些银钱,只能让手下买些粮食和食品衣物分发,根本不够。

尤其是这几千的灾民无处安身。

寺庙不方便收女子,道观不方便收娼/妓,那些人都被拒之门外。

最终只有城隍庙的瘸腿庙祝答应收留了一些孕妇孤儿。

余下的人,都只能领了小钱,自谋生路。

贫病交加,流落异乡的女子,能有什么生路?

更何况,这些人里,大多原本就是风尘女子。

萧意晚默默的走着,萧愿瞧着心疼,她猛地伸手,握住了萧意晚的手。

萧意晚受惊,顿在原地。

萧愿左手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缓缓靠近他,另外一只手便朝着他的肩膀探去。

她太想了……

想和这个人靠在一起,拥在一起。

“皇兄,你别难过……”

她柔声说。

或许是心头太过纷乱,萧意晚并没有退开,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的说:“我知道,困顿忧思会让扰人心智,困人步伐,我不该这样。”

萧愿牵着他的手,慢慢的朝前走,她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有我。”

萧意晚蓦的瞪大了眼睛,有震惊有恐慌。

萧愿舍不得他这样子,低声道:“还有墨绵,黄昏……你可以依靠我们这些人一起。”

萧意晚缓缓的回握着她的手,软软的说:“好。”

再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城隍庙。

城隍是鬼界中的一城之主,道家称城隍为“剪恶除凶,护国保邦”之神。

一开始是有些地方的百姓供奉本地有义举的忠义之士的魂灵,乞求他们死后能主持人间的正义。

后来朝廷追封了很多忠义之士为城隍,渐渐的,便有了一城一城隍。

在诸神之中,城隍是最接近尘世的神。

他们有的放荡不羁,有的感性冲动,还有的好酒贪杯,暴躁好打人……

但都良善正义……

不过后来佛家大兴,连道家三清的香火都少了很多,城隍这种没有宗教支持,光靠百姓朴素正义的信仰渐渐就没落了。

比如安定的这座城隍庙,虽然兴建的时候殿宇广阔,神像巍峨,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破庙……

年久失修,漏风漏雨。

只有一个瘸腿的道士带着个捡来的小徒弟,偶尔给前来的信徒看病开药方,勉强度日。

当然,这信徒并不是冲着城隍来的,而是冲着瘸腿道士有点医术,看病便宜……

城隍庙收留了几十个病弱,生计都艰难,好在昨夜有心善的僧人化缘,在殷家得了些银钱,买了粮食过来。

萧愿和萧意晚一到地方,就见门口挤挤挨挨全是人。

墨绵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门口支着大锅熬粥。

她一大早就过来了,此刻被烟熏的灰头土脸的。

“情况如何?”萧意晚问。

墨绵皱眉:“不大好,天气渐渐暖和,一些人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却又病了,请不起大夫,大家都来找老庙祝看病,他已经一夜都没合眼了。”

萧意晚皱了皱眉,从混乱的人群中走了过去,对那顶着黑眼圈的老庙祝道:“我略通些医术,先生回去休息吧。我来替你。”

老庙祝年纪大了,又疲惫不堪,也没注意眼前这公子锦衣华服,只道:“年轻人,你自己再寻个凳子坐着问诊吧。这么多人,你看不过来的。”

萧意晚心头不忍,可他向来笨口拙舌,不会怼人,更不会劝人。

萧愿挤到他跟前来,紧紧挨着他,替他向老庙祝道:“老先生,您太累了,再这样下去,您再病倒了怎么办?再说,您不睡,你那小徒弟陪着写药方也累了,让我来替他吧。”

老庙祝愣愣的瞧着她:“听你的意思,你认得字?会写药方?”

萧愿失笑,点了点头:“自然是认得的。”

老庙祝这才起身,叠声赞许道:“难得难得……女孩子认字好,认字好……仓颉造字,是万世功德。”

萧愿便接过了小徒弟的笔,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朝着萧意晚轻快的笑道:“大夫,请吧,我替你捉笔。”

老庙祝瞧她拿笔先在白纸的上头写了药方两个大字,竟然写的很好。

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会认字已经难得,更何况萧愿的字写的很好,气势恢宏,隐隐有大家之风。

老人家欣喜的冲萧意晚道:“年轻人,你夫人这一笔好字,夫唱妇随,好姻缘啊。”

萧意晚:“!!!”

萧愿惊了:“不……不是……”

她想解释解释,却发现自己竟然脸上在笑……

她这身体果然比嘴巴诚实多了!

她干脆不说了,只坐着在那儿笑。

萧意晚:“……”

他受不住了,伸出点了点她面前的纸张,板着脸道:“用心!”

萧愿:“……噗……”

她瞧见萧意晚的耳根已经红了,脸上笑意更深,却不再多说什么,只认真听萧意晚问诊。

这般忙碌了一天,夜间大家也只能随意找了地方靠着睡下。

萧意晚很快就睡着了,然而,他一合上眼睛,神思一放松,白天同萧愿看到的景象就一头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蒙头浇下,他无处可逃,这感觉,他心头又恨又愧,羞耻的不行。

他隐隐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梦中也恨自己鄙薄无耻。

然而他心头却悸动不已,身子发热。

眼前的景象变得越发模糊。

他的心是热的,身子也变的软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不住的提醒自己,这是梦!

然而眼前的浓雾散去,萧愿站在晨光熹微里,负手而立,坚定而执着的说:“世上纵有殊色,决计难比吾兄……”

她浅浅的笑着,是那么真实。

他再不能自制,朝着面前的人探出手去,情热如火。

过了许久,他猛地惊醒,面前坐着一脸疑惑的黄昏。

“做什么?”萧意晚瞪大了眼睛,微微朝着里头靠了靠。

此刻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其他人都昏昏欲睡,并没有注意他们,而黄昏更是心大如斗,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他其实气息早已不稳,汗湿鬓发,面色潮红,眼神都不怎么清明了。

黄昏抓了抓后脑勺,有些害羞的问:“殿下,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萧意晚低沉着声音问:“什么?”

黄昏不大好意思道:“你知不知道,闺怨诗和怨妇诗,有什么区别么?”

萧意晚:“……”

他背脊一凉,那种被窥破心事的茫然和惊慌让他舌头都打结了。

黄昏看到了他写的诗!他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问!

他想干什么!

“也……没……没什么区别……”萧意晚尴尬的说。

黄昏瞪大了眼睛:“我就说没区别!公主骗我!”

萧意晚茫然的望着他:“什么?”

黄昏道:“我看到她写怨妇诗,她说是闺怨诗!我要笑她一年哈哈哈哈……”

萧意晚:“……”

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他随意转了转,听见一处小院子里有人声。

是萧愿和墨绵在聊天。

他本不欲过去打扰,但他又有些想看看萧愿。

梦中的荒唐景象已经悄悄淡去,他心中唯存了小小的柔软的思念。

他推开了门,绕过几棵老树,朝着两人走了过去。

萧愿和墨绵正站在一方水井边,旁边挂着两盏灯笼。

城隍庙常年香火不旺,庙祝和小弟子打扫不及,到处都有蒙尘,脏兮兮的。

倒是这间小院落,因为有取水的水井,附近也有居民过来取水的,倒收拾的干净些。

“怎么还不睡?”萧意晚问。

萧愿瞧见他就忍不住笑了:“有些睡不着,便过来替黄昏守井。”

墨绵解释道:“这井水要紧,近来人多杂乱,庙祝怕有些孩子捣乱,弄脏了水源。”

黄昏白天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有些失落,庙祝就让他晚上看着水井。

萧意晚点了点头,一转头发现水井旁还立着个半人高的一个将军石像。

不高。

比起正殿那尊城隍像,这个显得有些寒酸。

萧意晚素来对鬼神十分恭敬,此刻见着面前的小石像,觉得有些惊讶。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石像……”他有些疑惑的说。

萧愿道:“方才问了庙祝,说原先有乡民供奉了个持剑的将军,石匠手艺不好,把大石头给弄碎了,所以石像很矮。后来这将军又成了安定城隍,这才在故地建了庙宇。”

萧意晚笑了笑,觉得这故事有趣。

便没说话了,他立在那里,手上灯烛摇曳,墨绵突然惊讶的说了一句:“咦……这里有字!”

萧愿和萧愿随着她的声音望过去,只见那将军石像的前头还有一块倒了的碑。

那碑倒的太久了,已经缺了一大块,上面还蒙了尘。

萧意晚半跪下去,伸手用手掌擦去了碑上的尘土。

那字便清晰起来,他不疾不徐,轻缓的念着:“临强敌之威而不惧,蒙君王之爱而忠勇。虽赴死难而不骄枉,护……”

最后面缺了一块,只留了一个“护”字。

墨绵凑过去,惊诧的抚摸着碑文,低低的吟诵:“虽赴死难而不骄枉,护孤弱之人而不失。”

“你认识?”萧意晚眨眼。

墨绵轻轻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这是三君之盟。”

萧愿问了一句:“什么是三君之盟?”

墨绵道:“前朝暴/政,天下大乱,有三个年轻人结为异姓兄弟,举义军对抗前朝暴/政,这三人带领义军,几经生死,平定了江南,然后投奔了本朝太/祖。”

她淡淡道:“这是他们结义的誓词。”

“你怎么这么清楚。”萧愿有些疑惑,墨绵可不像是会研究这种神话传说的人。

墨绵道:“因为……当初结义的三位里,便有我墨家先祖,墨家的子弟,会认字起,就要背这句话。”

萧愿敬佩的望着她:“那还有另外两个是?”

墨绵淡淡道:“还有南平侯一家……就是黄昏他们家,至于另一个……”

她叹了口气:“是我师姐严家。”

萧愿:“……”

萧意晚:“……”

说到严家,三人都无话可说。

墨绵单膝跪地,那半人高的将军石像与她齐平。

“这座石像持宝剑,乃是我师姐的先祖严英韶。原来安定郡的城隍,竟然就是严将军。”

英雄已经故去四百多年,子孙不肖,后人已经忘记了先祖的荣耀,十分不堪。而当地的百姓连他的名字都渐渐忘记。

雕刻着他容颜的石像也都已经残破不堪。

然而他的誓词,却能永世流传。

三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尤其是墨绵,她不愿再在这里久留,便向两人告辞,先回去了。

萧意晚心中一紧,一时间心神激荡,他活在在这世上,又能留下什么呢?

他的心头有些茫然。

那种孤单涌上心头,他站在风里,显得有些萧索。

萧愿看的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人,待人总是一副温雅的样子,似乎永远不会悲伤,不会焦虑。

其实他也不是神。

她心头微热,不再迟疑,坚定的朝着萧意晚靠近了一些。

萧意晚一愣。

当他意识到又只剩下了萧愿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墨绵已经走远了。

庭院寂静,静的仿佛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萧愿在靠近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急又紧张,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下意识又想退开,离萧愿远一些。。

可只是动了一下,就被萧愿捉住了手。

少女的手指沁着汗,是湿润的。

“别走。”她说。

萧意晚:“……”

他快不行了,他有一种预感,萧愿要同他说什么了。

他僵在原地,不能动了。

萧愿嗓音低哑,他凝视着萧意晚:“皇兄,其实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萧意晚身子都颤抖着,他手心发烫,呼出的气都热的不行。

萧愿心烫得厉害,紧紧攥着萧意晚的手,手指在发抖:“不,我不问你了。”

萧意晚松了一口气,就想跑。

然而他又像是着魔了一般,想要听萧愿的下一句。

他在爱欲的泥潭外踟躇犹豫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一脚踏入,跌落凡尘,再不似从前那般清白。

萧愿沉默了半天,终究说了一句:“我什么都不问你了,我只想告诉你。”

萧意晚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些疼。

他一时忘了言语,忘了思考,只愣愣的望着萧愿。

“皇兄,曾经有一个人,我一直以为自己待他很好。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待他的好,不及他给我的万分之一。”萧愿说。

萧意晚想说话,可是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愿继续道:“我想对他更好,想守着他,陪着他,看着他,哄着他。”

这话,她在心里想了千百回,念了千百回。

她实在是太喜欢萧意晚了,喜欢到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都拿来堆在他面前。

时不时的撩拨他,逗他。

满心满眼的都是渴望,看到别的女人站在他身边,除了墨绵,都要暗戳戳的醋个好几天。

她想念的太久了,一旦出口,便如汹涌的江水,永不回头。

惊涛骇浪,她声音都有些颤抖。

“皇兄,在京城的时候,很多女孩子一起聊天,大家都说,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不要说出来。”

萧意晚眨了眨眼睛:“???”

萧愿失笑道:“她们说,女孩子将爱意先说出口,便不矜贵了。不矜贵的女孩子,便不值得男人来爱,日子久了,便要被人轻慢。”

萧意晚:“……”

萧愿的心脏在剧烈震颤着,她眼眶都有些湿了:“可是皇兄,我还是想要先告诉你,我……”

“我喜欢你。”萧意晚抢着说。

斩钉截铁,永不回头。

他似乎怕自己说的慢了,连声音都有些破了。

虽然音破了,却是无比的坚定。

他说完又有些紧张羞涩,面容一瞬间有些慌张。

萧愿的心,一时间疼的不行,她伸手去,轻轻握着萧意晚的肩膀。

隔着浓的化不开的夜色,就着微弱的几盏光,她瞧着他,眼底都是柔情。

她轻轻道:“我也是,皇兄,我其实,一直都很喜爱你。”

萧意晚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生的七窍玲珑的心思,却独独口拙。

一到这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愿握着他的手,轻声问:“我是在做梦么”

这梦,也太好了点。

萧意晚红着眼眶,僵硬着面庞,心头有千言万语。

良久,他说:“我在这里,你没有做梦,别怕。”

萧愿心头一热,几乎落泪,她终于知晓了他的心意。

黄泉拥故梦,人间知意晚……

作者有话要说:黄泉拥故梦,人间知意晚……

耶!这两句,真是我写的了。

热烈庆祝窗户纸破了!

谢谢大家喜欢萧愿和萧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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