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醒了
天蒙蒙亮,一阵喧闹声将整座小山村吵醒。
村长家的大院子里围满了人,甚至院子外边也全是人。
院子中央跪了个吴大有。
一夜过去,原本看上去还有几分英俊的吴大有鼻青脸肿,脸上像是开了染料坊,红一块紫一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吴大有爹娘站在一旁,朝着孙家兄弟连声告饶,只求他们不要去报官。
孙家兄弟抱胸而立,满脸怒意,无论吴大有爹娘怎么说,都冷着脸只说不同意。
作为长辈,被孙家几个小辈这么下面子,吴大有爹气得想要呕血。然而瞧见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兔崽子,他只能硬生生咽下心头血,勉强挤出笑,“孙家兄弟,其实我家大有早就中意你家妹子,不如正好让两人做个伴。”
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吴大有,一听到这话,猛然挺直腰背,“爹!我不——”他才不要娶孙家寡妇呢!那就是个泼辣货!娶了孙家寡妇,还送三个人高马大的大舅哥,他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然而,吴大有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
“你给老子闭嘴!”吴大有爹压着声音,咬牙切齿。他难道就想要这么个儿媳妇吗?!要不是这个小畜生!
和吴大有不同,哭哭啼啼的孙家小寡妇一听到这话,心里乐开了花。她能和吴大有勾搭上,当然是看得上吴大有。只不过吴大有嫌她名声差、性子差不肯娶她。
孙寡妇朝自家兄弟使了个眼色,暗示见好就收。
孙家不报官,吴家肯娶人,两边都能满意。除了吴大有,垂头丧气跪在地上,一心后悔昨天来的不是鹿呦。
他还不晓得,正是鹿呦让他沦落到这个地步。
已过花甲之年的村长捋了捋长须,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过。他训斥了吴大有几句,刚想说这事过去了,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不行!”
一道俏丽瘦削的身影快步走到吴大有跟前,咬牙切齿,“不能就这么算了!”
眼看马上要了解的事,被人搅局,吴大有爹娘怒火上涌,见出来的是鹿呦,他俩更是气不可遏。对鹿呦可用不着想对孙家兄妹那样客气。
“鹿家丫头,昨晚你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出来多什么嘴!”吴大有爹厉色怒骂道。
大院中央,面容苍白憔悴的少女,狠狠咬着牙,双手紧紧握拳,不敢置信地看着吴家夫妇,“吴大叔,你明明知道昨晚若不是老天保佑,受害的就是我!你竟然说和我无关?!吴大有几次三番纠缠于我,遭我严词拒绝之后,想出那种歹毒的主意试图害我!这样下作无耻之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孙家小寡妇有孙家兄弟撑腰,这鹿家小丫头有什么?而且如果不是她故意勾引大有,大有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吴大娘这般想着,神情尖酸刻薄,嘴巴上也这般说出来。
“我家大有向来规矩!要不是你这个小浪蹄子故意勾引他,他会和你多说一句话?!”
“我勾引他?”厉声诘问的少女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句,脸上显出悲愤之色,一抹鲜红染上唇角。
众人这才发现,向来眉眼带笑和善温柔的小姑娘,竟然气到咬破了唇!
“你们竟是这般颠倒黑白!”鹿呦怒斥了吴家夫妇一句,转头看向村长,“村长,今日吴大有做出这种事,就算不报官,有什么资格再留在村中!”
想把他们赶出村?!吴大有爹娘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半点不慌。他们祖辈在村子里多年,和村里大半人沾亲带故的,想赶他们走,哪有那么容易。
果然,村长眉头微微一皱,朝鹿呦开口,“吴大有虽然犯错,但也不至于赶出村。鹿家丫头,你向来心善,今日便放过吴大有吧。”
村里人本来站在鹿呦这边,但听到鹿呦要把吴家人赶出祖祖辈辈居住的芦叶村,顿时也觉得有点过了。他们种地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他们的根就在这儿。要把他们赶走,就是要断他们的根!
听到村长开口,他们也纷纷开口劝鹿呦。
“鹿丫头,你也没出什么事,不如大度一些。”
“是啊,鹿丫头,吴大有一家在村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能把他们赶走呢。”
苍白秀丽的少女孤身一人站在大院中央,身形显得越发单薄。她朝着村长,一字一顿,“如果村长不愿把吴大有这样下作无赖之人赶出村,那我走!”
村长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行!”
吴大有爹娘在一旁看了半天,火上浇油、幸灾乐祸朝村长开口,“村长,既然鹿家丫头不肯留在芦叶村,那你就让她走呗。”
村长恼火地看了一眼吴大有爹娘。走什么走!他可是收了五十两银子,答应别人要把鹿呦一辈子留在村里的!
“你们闭嘴!”村长板着脸训斥了一句,刚想打消鹿呦的念头,便被她抢了先开口,“村长,不让我走,那就让吴大有一家走。”
吴大有爹娘完全不知道村长的为难。他们不敢朝孙家兄妹撒气,把鹿呦当成了这桩事的祸根!他家大有以前虽然不着调,但也没出过这种事!
想到鹿呦方才还想赶他们走,吴大有爹娘越发火气上涌。
不顾村长的呵斥,吴大有爹大着嗓门开口,“村长!就让她走呗!我们老吴家在村子这么多代了,你总不会为了一个刚来村里没多久的小丫头,想把我们赶走吧!”
“村长,你要是真这样做就不厚道了!”
老吴家亲戚众多,虽然看不上吴家小子,但也不高兴自家亲戚被赶出村子。
人群中,老吴家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鹿呦带到了沟里,“村长,我老吴家今天就一句话,她要是不走,我们就走!”
“村长,到底留谁,你一句话!”
村长也没想到,这简单一件事,现在竟然演变成了吴家要求把鹿呦赶出村。他虽然不想放鹿呦离开,但怎么也不可能让吴家人走啊。
他看看左边眼睛红肿,神情愤愤的鹿呦,再看看右边群情激奋的吴家人,挣扎之下,不得不朝着鹿呦说道:“既然鹿家丫头,你一定要走,那我也只能同意了。”
鹿呦面上仍然悲愤,心里却忽地松了口气。在芦叶村这样闭塞的小山村,村长就是土皇帝,而她势单力薄,所以她不能和村长撕破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逼村长放自己走。
她抹了把泪,抿了抿唇,“那就请村长把路引和我的户帖给我。”大晋律法森严,百姓凡出百里之外,皆需路引。开国那几年,甚至有官吏回乡奔丧,忘带路引而被扣押。
很早之前,她便请村长替自己改籍开路引,然而村长几次拖延,迟迟不肯把东西给她。
村长家媳妇跟着村长进了屋,她看到村长当真在给鹿呦开路引,不由开口,“老头子,真的要放鹿呦走?!老吴家那么多人,怎么可能真走。”
村长怒哼了一声,“他们当然不会走,但我今天要是强行把鹿呦也留下来,你看老吴家以后还听不听我这个村长的话!”
他缓了缓,朝老伴道:“你放心,人家是大官,哪有那么多功夫来查鹿呦在不在。就算真来了,我们就说鹿呦死了。”
村长说着,拿着路引和户帖朝屋外走去。
身形单薄的少女抿着唇,低垂着眼眸,接过路引和户帖,看上去尤为可怜。
老吴家的见状,脸上不禁露出得意洋洋之色。
……
离村的牛车上,春花婶坐在鹿呦身旁,抓着她的手,语气满是气愤和担忧,“老吴家真不是东西!阿呦啊,你一个小姑娘,离开村子,怎么办呢?!”
鹿呦眼睛还有点泛红,脸上的悲恸却少了许多,似是已经冷静下来。她朝春花婶轻轻笑了下,如同柔柔的苇花,反过来安慰春花婶。
春花婶对乖巧温柔的鹿呦,心里满是疼惜。不忍让鹿呦再安慰自己,她索性转头看向一旁昏睡的年轻男人,“你怎么把他也带走了?”
鹿呦自己东西不多,也就两个小包裹。牛车上大半位置,都被对方占去了。对方躺在被褥间,双眸紧闭,两道英挺乌黑的长眉微微皱着,尽管面上苍白无血色,但仍像是发着光一般。
春花婶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和画上的神仙差不多。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鹿呦弯弯唇角,声音柔美。“既然救了他,我也不好半道抛下他。”
“唉。”春花婶轻叹一声,看着鹿呦伸手替对方掖了掖被角。阿呦这姑娘,就是心善。
鹿呦含着微微笑意,凝视着那张清俊隽秀的脸庞。
少了他,她再去哪里找一张这么符合她心意的面孔呢。
……
有春花婶帮忙,赶在天黑之前,鹿呦终于在县城安顿下来。
送走春花婶,鹿呦第一件事便是去请了位口碑不错的大夫过来。
老孙头给猪看病的时间比人还多,她实在不放心。
果然,常年行医的老大夫一把脉,脸上神情就肃穆起来。收回把脉的手,老大夫掀开被子仔细看了看病人各处的伤口,最后起身摸了摸病人的后脑。做完这一切,老大夫又拿出一套银针开始施针。
留下药童照看病人,老大夫带着鹿呦走到屋外,“不知这位病人是姑娘你什么人?”
鹿呦犹豫了一瞬,心思一转,“是我夫君。”
她倒不是连对方这个便宜都要占,只是比起其他关系,夫妻关系更方便。
“原来姑娘已经成亲了。”老大夫倒没有怀疑两人的关系,光是从容貌上看,两人便是极为相配的。他捋了捋胡子,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病人外伤严重,但他底子好,最危险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从脉象上看接下去只要好好养伤,问题不大。我刚刚给他施了针,他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鹿呦丝毫没有放松。下一刻,她就等到了对方的只是。
“只是病人头部受过撞击,从脉象上看会对他造成一定影响。”
头部受过撞击?
深吸一口气,鹿呦越发庆幸自己一进城就重新请了大夫。昨天她和老孙头提过对方后脑的肿包,老孙头可是信誓旦旦嗑一下没问题。
收敛起心思,鹿呦刚想问会造成什么影响,忽然听到房间里响起药童惊呼声。
“师父,病人手指动了!”
鹿呦杏眼一亮,快步走进屋,正好瞧见躺在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细瞧,对方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那一刹那还是在她脑中印下深深痕迹。
那是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凤眼,眼珠乌黑,不见丝毫浑浊。然而对方眼中既没有还活着的激动,也没有面对陌生环境的疑惑。
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
鹿呦脚步一顿,走到床边,试探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闭着双眼,男人充耳未闻。
老大夫从后边走上来,替他又把了把脉,询问了他两声,却也未得到回答。
“不会是撞傻了吧?”药童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床上的男人忽然冲着他睁开眼睛。
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吓了一跳,药童猛然噤声。
鹿呦就站在药童跟前,比药童更先看到那双冰冷空洞没有丝毫情感,乌黑如镜一般映着倒影的眼睛。
她心头蓦地一跳,终于明白这双眼睛奇怪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