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露馅
高彻眼睛一睁一闭,睫毛颤抖了几下,既有几分意料之中,又有几分不甘心。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太子二字之后,只会跟着他的名字。
没想到……
知晓太子是老三后,高彻微微松了口气。
父皇三个皇子中,老三出身最差,生母怡妃原来是他母妃身边的宫女,怡妃对母妃一向忠心,对自己也挺好。父皇又不怎么宠爱老三。老三自己也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头。
想来,父皇立老三为太子,应该只是权宜之计。父皇既然让老三派人来找自己,肯定是知道他没有造反、是被人诬陷的。
哪怕蔡内侍说是太子派人来找他的,但高彻潜意识中,还是认为太子也是奉了父皇的命令。
无论是手下势力人脉、还是父皇的宠爱,老三都不及他。等他回京,他轻而易举就能拿回太子之位。至于老三,他自然会封他个亲王,将来让父皇挑一块好的封地给他。
了解完最关心的问题后,高彻想起另一个让他惦记的问题。
“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蔡内侍连忙回答:“鹿姑娘也在客栈里。奴也给鹿姑娘请了大夫,已经看过身上的伤了。”
高彻脑中蓦地回响起那一声压抑着的痛呼,“伤得严重吗?”
“大夫说鹿姑娘伤得不重,开了些药,好好养着就成。”
被高彻问起的鹿呦,此刻正在房间里由婢女帮着上药。
在故意出声打断高彻的问话,安抚下他的情绪后,她被蔡内侍一同带到了靖州。
虽然二殿下还没醒来,但见识过二殿下护着这个小姑娘的蔡内侍,对她客客气气的。不仅请了大夫替她处理身上的伤,更派了一名婢女伺候她。
客房里。
除去外衣、不着一物的少女趴在床上,浅蓝色的被子盖住腰部以下,露出莹白如玉的背,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上,黑与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婢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将绸缎般的青丝拨到一旁,露出后背上方两侧微微隆起、形状精巧的肩胛骨,如同一对蝶翼振翅欲飞。
然而,左侧肩胛骨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破坏了这份完美,如同名家绘制的画卷上被滴上墨迹。
轻轻呼了口气,婢女拿过一旁的药瓶,小心翼翼朝着伤口上撒药。
“小姐,您若是觉得痛,一定要和我说。”
趴在床上的鹿呦嗯了一声,微微咬住唇,忍着背后传来的疼痛。一番上药下来,重新包好伤口坐起来的鹿呦已经是满头大汗。
婢女拿着帕子一边替鹿呦擦汗,一边自责不已。
“没事。”鹿呦朝婢女笑笑,略显苍白憔悴的脸庞因为这一个笑,瞬间俏丽灵动起来,“不是你的原因。是药本身撒上去就会痛。”
和高彻相比,她已经非常幸运了。从山上滚下来,除了一些细小的擦伤和划伤,最严重的就是后背上那处伤。连来给她看病的大夫,都感叹她命大。
反倒是高彻,身上大部分伤口开裂不说,本就断过一次的腿再次折断。大夫说,很可能就算痊愈了,也会有些跛。
想起高彻,鹿呦脑中下意识浮现起在山坡下时的情景。
她完全没想到高彻会以身护她,更没想到他会说出那句话。
“放了她,我和你们走。”
容貌柔婉灵动的少女两道秀气的眉毛不由自主拧在一起,白皙修长的手指也绞在一块儿,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这样子的鹿呦,难得的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懵懂可爱。
在她还是程家太守千金时,不论是从程父还是从周围人口中得知的高彻都不是这个样子。
说他狂妄自大者有,说他高傲矜骄者亦有。不论如何,大家对于二皇子高彻几乎没有什么好话。唯一认为他值得夸赞的地方,只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能。
脑中,那句粗粝沙哑的声音还在重复,鹿呦有些头痛。他到底为什么不惜冒死救她?就因为这段时间她对他的照顾?
深深吐出一口气,鹿呦抬手,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真是因为她想的这个原因,高彻也太……
恐怕有些太天真了。
他作为一个深受皇帝宠爱,母家势力惊人,自身天赋卓绝,高高在上的皇子,竟然会把别人的恩情看得这么重?如此幼稚天真地践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鹿呦沉吟片刻,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最后只能感叹:怪不得他会混得这么惨。
婢女的声音打断鹿呦的思路,“小姐,要喝水吗?”
“不了,我下去走走。”
整座客栈都被蔡内侍包了下来。那些跟着蔡内侍一起来接高彻的卫兵们全都在一楼喝茶休息,聊得热火朝天。
鹿呦站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楼下士兵们的聊天声。
“咱们出来多久了?得有八/九天了吧。”
“正好九天。圣上册封太子的第二天,咱们就出来了。”
天高皇帝远,下边这些士兵们瞧了瞧周围,忽然凑近了一些,稍稍压低声音,“说起我们这位新太子。想当初谁想过他能当上太子。”
“是啊,和大皇子、二皇子一比,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得以前都不像个皇子!”
有人连忙附和道:“对对对!三殿下特别平易近人,哪怕是对我们这种小侍卫,都温和关照。”
“我记得现在已经被调进金鳞卫的林大,没钱给老娘下葬差点要把老屋卖了,还是三殿下偶然发现,给他钱让他去下葬。”
“小姐,你——”慢了一步出来的婢女,见到鹿呦站在楼梯上不动,刚想开口问,就被鹿呦制止住。她站在原地,望着楼下那些越聊越起劲的侍卫们,静静听着,不遗漏一句话。
有人提起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想起来三殿下的事,不少人都受过三殿下的恩惠。
“三殿下做太子,我是服气的。上次柏大人惹了那位不快,差点下不了台。”说这话的人,隐晦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二楼,“也亏得三殿下在场打了几句圆场,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楼梯上,鹿呦越听越古怪,越听越熟悉。
忽然间,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她吗?
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时常施展援手,替人解困。
程家太守府里的下人,说起她恐怕也是这样的说辞。
又等了一等,发现楼下的侍卫们已经转移话题之后,思忖片刻,鹿呦回头问身后的婢女,“你知道高。”差点直接把高彻的名字说出来。
停顿了一下,鹿呦改口接着说道:“你知道二皇子殿下在哪里?能带我过去吗?”
“小姐,稍等。”跟着鹿呦的婢女微露为难之色,“奴婢得去请示一下蔡公公。”
“没关系,那我先回房等你。”鹿呦唇角含笑,一双杏眼弯弯,“多谢你。不过,用不着喊我小姐,唤我阿呦便好。”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介村姑罢了。
鹿呦脸上温和的笑意,让有些忐忑、害怕主子不满意的婢女瞬间放宽了心。她当然不敢顺着鹿呦的话,直呼她的名字。
“小姐放心,奴婢这就是去找蔡公公。”
目送婢女出门,鹿呦坐到窗边的桌子上。她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显出几分秋日肃杀的院子里,实际上心思早已飘到高彻的事上。
没等多久,婢女便来请她过去。
跟着婢女来到高彻房间门前,鹿呦忽然迟疑了。不再装聋作哑、封闭自我的高彻,在她看来就是一个陌生人。
隔着一扇门,高彻早就听出了鹿呦的脚步声。察觉到那脚步声在门口止住,等了又等不见进来,高彻索性开口:“进来。”
屋外,鹿呦掐了掐手指指尖,不再迟疑,推门走了进去。一进门看到坐起身靠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庞,鹿呦瞬间把疏远陌生等等情绪全都抛在脑后。
太好看了!鹿呦满心都是幸福和满足。
与此同时,高彻听着声音,抬头看向门口。他眨了眨眼,沉默了一瞬,不自在地开口,“你怎么样?”
没想到,鹿呦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你怎么样?”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那种略显沉闷凝滞的氛围却一下被打破。坐在床上的青年眉眼间那一丝僵硬悄无声息没了痕迹。
高彻看向鹿呦所在的方向,“想来,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回到京城后,我必会对你予以重赏。”
盯着高彻的面孔,鹿呦觉得有些神奇。同样一张脸,封闭自我,心如死灰时,显得清冷隽秀,如同跌落凡尘的谪仙。开口说话,恢复身份后,眉宇之间又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矜骄与张扬,如同伴着灼热耀眼火焰的凤凰,漂亮得惊人,让她心驰神往。
不过,如果这会儿换一个人站在这,恐怕只会觉得高彻令人厌恶。明明是道谢嘉赏,从他口中说出来,配上那张矜骄张扬的面孔,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之感。尤其是后一句话,心气高的,恐怕会觉得高彻是施舍,是羞辱!
欣赏完美色之后,鹿呦才真正反应过来高彻话里的意思。她看着高彻,神情略有些难以言说。
他好像还把自己当做炙手可热的二皇子?
哪怕看不到鹿呦的神情,高彻也能察觉出房间的气氛有些不对。他略一思忖,补充道:“不仅是我,父皇也会重赏你。”
听出高彻声音中对皇帝坚定的信任和浓浓的孺慕,鹿呦心头微微叹息一声,眼里的惊讶被无奈取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鹿呦又关心了高彻几句后,房间里渐渐冷清下来。
“那殿下,我先告辞了。”犹豫了一下,鹿呦主动提出回房。
高彻点头,在听到开门声的那一刻,他又忍不住叫住鹿呦。
“等一下。”
鹿呦回头,脸上是一贯温柔的笑,眼中略有不解,“殿下还有何事?”
盯着想象中鹿呦所在的位置,高彻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你在马车上是怎么回事?”他还记得鹿呦当时对着车夫呵斥的那一声“让开”,声音坚决果断,没有丝毫绵软畏惧。还有当时又是流矢又是追杀,她竟然没有——
高彻顿了顿,脸上略露疑惑,“你怎么没有哭?”
鹿呦脸上的笑一下子难以维持。
糟糕,好像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