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辞别

鹿呦后悔极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把高彻捡回来。心思一转,她微微垂眸。明知高彻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脸上还是适时流露几分苦涩几分自嘲,表情不露丝毫破绽,主动出击。

“二殿下,您是否还奇怪我为何会突然带着殿下您离开安平县。”

高彻先前确实奇怪,但他仔细想过了,鹿呦会做出这种决定,恐怕只是巧合。虽然她有时候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像村姑,但她确实只是个出身普通的小村姑。

不过,听到鹿呦这样问,高彻对自己先前的猜想有了怀疑。莫非,这并不是巧合?

“你为何突然离开安平县。”

鹿呦答非所问,缓缓开口,“其实我本姓程,是太守千金,但不久之前,我才知晓,原来我并不是真正的程家女儿。真正的程家千金回来之后,我便被送回了芦叶村,恢复了鹿姓。”

尽管鹿呦声音平静,并无多少幽怨与伤痛,但高彻骤然联想起她绵软的性格,想起自己多次听到的哭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对程家的不满。

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其实,程家当时确实打算把鹿呦留下。程宝珠寻亲,理由是鹿母临终悔过,说出真相,想要最后见一面亲生女儿。程家原本只想让鹿呦回去见一面鹿母。但程宝珠多次陷害鹿呦,让程家人误会鹿呦针对她。

以鹿呦在程家经营多年的好名声,光是如此,也不足以让程家把她送走。

直到有个道士上门,说程父多年未曾高升,是受鹿呦命格影响。程家人命格与鹿呦命格相冲,鹿呦会压制程父的仕途。程家人才匆匆把人送回去。

鹿呦并不知晓高彻在心里同情自己。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在发现殿下随身带着的小印时,我猜到了殿下的身份。”

高彻没想到,鹿呦还真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才决定离开,他略一蹙眉,“那你怎么没有把我交给官府?”

少女俏丽的脸庞上显出几分腼腆,“我以前就听说过殿下深受当今天子宠爱,又天资过人,因此并不觉得殿下会造反。”

鹿呦顺便捧了高彻几句。

接下来的解释便顺理成章十分容易了,对车夫的训斥是情急之下,见血不哭是强忍坚强。

“虽然当时忍着,但回来之后,我眼前时不时闪过当时血淋淋的画面。”鹿呦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杏眸中也漾起水色,“尤其是想到马车夫。”她声音低落下去,面前不由浮现对方死不瞑目挣扎着缓缓倒下的模样。

那名马车夫,可以说是因她而死。

高彻只是对鹿呦怀疑不解,并非想要弄哭鹿呦。耳侧那微微哽咽带着自责的声音,让他骤然不安起来。

“不是你的错。”全是老大的错。

高彻生疏地宽慰了鹿呦一句,“我会让蔡内侍去给那名马车夫家里送些银子过去。”

“谢谢殿下。”毕竟是一条人命,鹿呦也没了继续做戏的心思,道谢之后,她便再次提出告辞。

高彻张了张嘴,没敢再叫住鹿呦。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她到底为什么在跳马车时都没有扔下他,而且还特地护住他。

挣扎了一会儿,高彻觉得鹿呦救自己,应该还是出于好心。

算了,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性子,绵软好心又好欺负。

得知鹿呦被赶出程家的事后,不知不觉间,鹿呦在高彻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原先性子软和的小村姑变得越发可怜。

……

鹿呦在客栈里修养了四天,发现高彻似乎理所当然将她囊括进了回京的队伍里。前几天她什么都没说,但在得知高彻明天就启程回京后,尽管舍不得高彻的脸,她还是决定去向高彻辞别。

她刚起身走出房门,正好遇上从外边回来的蔡内侍。蔡内侍客气道:“鹿姑娘,要出去吗?”

鹿呦轻轻颔首,“我去寻殿下。”

蔡内侍见惯不怪朝鹿呦笑笑,目送鹿呦朝二殿下房间走去。这几天,鹿姑娘经常去看望二殿下。二殿下对这位鹿姑娘态度也不一般。

等到回京之后,这位鹿姑娘说不定要成为二殿下宫里头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当然不是指宫女。

蔡内侍只看到鹿呦经常去看高彻,高彻也没有表示出厌烦,让人将她赶出去,便以为两人之间恐怕是郎情妾意。

事实上,鹿呦和高彻两人之间根本不是蔡内侍想象的那样。

高彻房间里,鹿呦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手上拿了本书。她念一会儿,便抬头去看高彻几眼,欣赏完高彻的美貌之后,又重新低头念书。

而听书的那个人,靠在床上微闭着双眼。

整个房间里除了柔婉的读书声,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纵使鹿呦救过高彻,但最多只能让高彻对她比旁人更宽容亲近一些,并不足以让高彻对她情根深种。

鹿呦放不下高彻俊美的面容,但前几次过来,气氛着实尴尬,直到后来她想出为高彻念书的法子后,两人之间的氛围才好了许多。

想到自己很快就再也看不到高彻那张处处让她动心的脸庞了,鹿呦念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怎么不念了?”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心里叹了口气,鹿呦刚想说自己明天不和他们一起走,抬起头却瞬间哑了声音。

尽管高彻对自己对父皇都很有信心,但双目失明、浑身是伤以及迟迟不回京城,都让他心头积郁,焦躁不快。这些天,鹿呦就没见他好好笑过。

然而此刻,他脸上竟然带着浅浅的笑意。不是冷笑,而是因为心底的愉悦而生出的笑!

落日余晖穿透窗楹,洒落在对方脸庞上,仿若为他披上一层金光。那双空洞漆黑曾被婢女们私底下害怕议论过的凤眸,吸引着绚烂的余霞,粲然夺目,似无上珍宝。最令人心动的是唇边的那一抹笑意。

俊美无俦,唇红齿白,满是少年意气的笑容,带着理所当然的骄纵,让鹿呦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遨游九天的凤凰,神采飞扬、骄傲自信又贵气逼人。

鹿呦忽然走了走神,想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高彻也才十七岁,只比她大了两岁,连弱冠之年都未到。

“你刚才想说什么?”想到即将回京,高彻心情大好,朝着鹿呦问道。

鹿呦张了张唇,我来向你告辞这句话在舌尖滚了又滚。

“我……”鹿呦出了声,却怎么都说不出后半句。

哪怕没去过京城,从先前那些侍卫口中也能判断出新册封的太子远比高彻更得人心。

人心所归,所向披靡。

高彻能够依仗的,只剩下皇帝对他这个儿子的宠爱。他本人也对皇帝满是信任。然而从立太子这件事上隐约可以窥探出,皇帝对这个儿子已经失了宠爱。

在这种情况下,高彻回去,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她跟着高彻回京,简直是搅进泥潭里!像她这样怕麻烦的人,怎么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呢?当初程宝珠回到程家,若不是觉得在程家太累以及留下来会有一系列麻烦,她也不会故意配合程宝珠。

可笑的是,程宝珠还当真以为是她自己使计谋把她赶出了程家,如果不是她有意配合,程家怎么可能有程宝珠一席之地!

甚至连那个道士的出现都是她故意放纵。

双目失明的高彻看不到鹿呦脸上的挣扎。等不到回答,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说——”鹿呦一咬牙,盯着那张光彩夺目的脸庞,声音一如往常温柔,杏眸里却透着一股决断与狠意“明天是不是要启程了?”

不走了!不走了!

纵使此行暗藏杀机,百死一生,她也不走了!

京城里,当今圣上心思莫测,新任太子与她一样面白心黑。高彻对信任之人没有丝毫防备,宛若稚子。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高彻独自回京走上死路,然后毁掉他那张脸。

为了一张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鹿呦无奈地觉得,自己简直没救了。

拿人生得意须尽欢安慰自己后,鹿呦很快不再多想,一心一意多看几眼高彻那张脸。卸下心理包袱后,重新望着余晖下高彻生动的脸庞,她满心都是喜滋滋。

感觉更好看了呢。

……

回京的马车上,高彻僵着身体,看向想象中鹿呦所在的位置,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这些事有侍女会做,不用你做。”

鹿呦端着茶杯靠近高彻,一边将茶杯凑到他唇边,一边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见侍女在忙,我正好有空。”真正原因当然不是如此,她都已经为了高彻这张脸,连京城都打算去了,当然要好好捞回本,多享受一下照顾对方的乐趣。

在鹿呦心里,此时的高彻不是高彻,只是一个生了一张让她念念不忘极佳容貌的工具人。

“你若是不喜欢,那我下次不做了。”

看不到鹿呦脸上的神情,但一片黑暗中,高彻能听出鹿呦声音里藏着的小心翼翼和害怕。

也是,以她的性格,骤然间离开熟悉的小县城,去往人生地不熟、遍地权贵的京城,就算面上装得再平静,心里肯定也会有害怕惶恐。这么多人里,她只熟悉自己,她想要帮忙照顾自己,并非想要讨好自己,而是借此寻找安慰,就像离家的幼崽不自觉靠近熟悉的同类一样。

犹豫了一下,高彻慢慢靠近茶杯壁。

从鹿呦的角度,能够看到面容清俊贵气的青年青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仿若一池湖水被拨动,随后微微低头,靠近玉白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浅色薄唇被打湿之后,多了一层莹润的水光,好看得令人心醉。

鹿呦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趟跟来,值了!

从靖州到京城,一路缓缓走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鹿呦过得不亦乐乎。相反的是,高彻却略显焦躁。在离京城越来越近后,这份焦躁才终于消失。

眼看马上就要入京,高彻按捺不住激动,朝着马车里另外一人热情开口道:“京城里肯定已经收到我回来的消息了。父皇身份尊贵,不一定会在城外迎接我。”一国之君,出城迎接一个并非凯旋的皇子,换做其他人,想都不敢想。高彻说这话时,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

鹿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高彻也不需要别人接话。他既像在对别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不过老三肯定会守在城外!他一向和我亲近,喜欢跟在我身后。”

然而,到了城门外,不论是皇帝还是新任太子,一个都未曾出现!

高彻脸色已经微微有些不对劲,回到京城见到亲人的喜悦不知何时褪去了一些,两道剑眉皱着,“可能是一块儿在宫里等我。”他下意识忽略心头那一丝怀疑,为父皇他们找了个理由。只是那声音,比先前小了不少。

望着高彻微微抿起的唇,鹿呦实在不忍心看他失落,明知他此时的猜测很可能也是错的,也不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肯定是了。他们定然是知晓你重伤未愈,又一路舟车劳顿,便不在城外多折腾你一趟。”

“你说得没错,父皇和老三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高彻眉眼瞬间亮起来,强行压下内心不安后,重新显出开怀期待之色。

然而,一直到高彻被送进毓清宫,不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不曾露面。相比之下,颜贵妃虽然自己也没有亲自过来,但好歹派了人过来看望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