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彻背对着鹿呦,紧闭着眼，睫毛颤个不停，脸上却什么神情都没有。

沉默了半晌,他抬起手,不易察觉地轻颤着,缓缓朝鹿呦环着自己的手臂伸过去。

轻轻地抓住鹿呦的手腕，高彻声音中透着几分难以捕捉的喑哑,“你想多了。”

鹿呦环着高彻腰的手臂,已经快被他扯开了。她看不到高彻的脸庞，只能听到他那似是淡漠的声音。不知为何，这听着让人感到绝情的声音,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要叹息,一股莫名的怜意从心底升起。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高彻一直颤抖着的睫毛终于恢复了平静，一颗被放进油锅里反复煎炸的心，也忽然间尘埃落定,无悲无喜。

他睁开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鹿呦是个好姑娘，她对待感情如此真挚,甚至愿意追来北疆。然而，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他才越发不能害她。

他要走的是条争权夺势之路。

没有权势，他无法保护鹿呦；争权夺势,他又可能害死她。

如今的他，能给鹿呦的只有放手……

春末夏初之交，北疆的寒风早已失了严冬的威力，然而此刻的高彻却似乎又感觉到了那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冷。

一颗柔软的心又经得起多少次伤害呢？今天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想必也算是真正斩断了鹿呦对他——

高彻脑中的念头忽然间一滞。

就在面容淡漠的年轻男子即将彻底拉开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臂时，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姑娘猛然间一用力，不仅再度抱紧了对方，甚至一张俏丽的脸庞也紧紧贴到了对方后背上。

高彻身子猛地一震，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能够感觉到他俩肌肤相接之处传来的阵阵暖意。

那暖，化为一股热流，涌遍他的全身，瞬间击退了方才的阴冷。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春暖花开的声音。

方才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高彻所有的勇气。面对不退反进的鹿呦，高彻站在原地，身子一动不动。他不敢动，也不想动。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止在此刻，该多好。

房间中响起的温柔女声，打破了一室沉寂。

“我猜，在京城的时候，殿下心中便有争夺大业的念头了吧。”鹿呦先前也没有想明白，但这一路上，她一点点回想高彻这段时间的动作，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在来到北疆燕王府，撞见高彻满身是伤，以及发现他双眼似乎已经复明后，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高彻没有认命，他正在暗地里谋划着一些事！

一想通这个，仿佛有一条线，彻底将鹿呦心中那一个个猜测串联起来，让她恍然大悟。

也让她对高彻越发心生怜惜。

“旁人只道殿下傲慢不近人情，我却觉得殿下心底最是温柔。若非如此，又何必一次次拒绝我。”

若是方才，高彻只是不舍痛苦，那在听到鹿呦柔声的话语之后，他蓦地感到眼眶发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以为鹿呦会恨他，会怪他，却不料她竟然能如此温柔地理解他！

高彻猛地闭上眼睛，克制住眼底的热泪。

鹿呦没有察觉到高彻的动作，她靠在高彻背上，继续说道：“殿下心有顾虑，我却是什么都不怕的。”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他不敢迈出这一步，这一步，便由她来跨。

“我这一生，父不是父，母不是母。养父母自有亲生子，生母已逝，虽有兄长，却也不过相识短短几个月。”向来喜欢用温柔和善伪装自己的鹿呦，头一回在高彻面前显出自己的凉薄。

认真听着的高彻，非但不觉得鹿呦太过冷淡，反而由心底生出无尽怜惜。

少女淡淡的陈述，如同一只小小的兽爪，不停地在他心上划下一道道伤痕，留下阵阵隐痛。原先还能狠下心拒绝鹿呦的高彻，此刻再也忍不住，只想转身将她抱进怀里。

他刚打算转身，忽然又听到了鹿呦接下去的后半句。

“我孑然一身，如今唯一牵挂着的，就是殿下。”

高彻转过身，正好看到鹿呦抬起头，他撞进鹿呦的眼中，心里猛地一震。那双杏眸里，唯有满腔孤勇。看似柔弱，却又似风中苇草，坚韧无比。

鹿呦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神情灿烂，“更何况，我相信以殿下的能力，肯定不会失败。”

盯着鹿呦的眼睛，高彻睫毛不停颤抖着，淡色的唇拉成一条直线。

鹿呦没有催他，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温和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高彻猛地用力，将鹿呦拦进怀中，合上双眼，唇角微微颤着，“抱歉。”

靠在高彻怀中的鹿呦听到这话，心里叹了口气，知晓高彻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不由露出几分苦恼之色。没想到真情流露再加上卖惨，居然还是没成功。

算了，她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只能继续想办法让他心软了。

鹿呦刚这般想着，忽然就听到头顶传来高彻沙哑的，微微发颤的声音，“是我想岔了。”

鹿呦区区一个弱女子，也能心怀一腔孤勇，毫不退缩，他作为一个男儿，竟然不如她有勇气。

高彻下意识将鹿呦往自己怀中压，狠狠扣着她，像是要把她彻底揉进自己胸腔里，融进自己骨血中。

此时此刻，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如果错过鹿呦，这辈子他再也无法找到第二个她。

高彻低下头，如同碰触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抚了抚鹿呦垂在后背上的长发，心中如烈火般滚烫。这一场仗，他不会输，也不能输！

峰回路转，鹿呦也没想到这一回竟然能打动高彻。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却忽然间想起一事。

连忙从高彻怀里退出来，鹿呦脸上神情焦灼，“殿下，您后背上的伤！”她说着，直接快步走到高彻身后，简单粗暴地拉起高彻的衣服。

方才还神情凝重，下了大决心的高彻，被鹿呦陡然间的动作惊了一跳，差点往后退了一步。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他脖子上却又已经红了一大片。

他反手抓住鹿呦扯着自己衣服的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口一滞。深吸一口气，高彻勉强维持住稳重的模样，“我自己来。”

“你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我让人带你去好好休息一下。”

鹿呦瞧了眼高彻，瞥见他耳廓上透出来的红，压了压唇角的笑，顺从地点了点头。

眼看宫人领着鹿呦就要出门，高彻心里头刚刚松了口气，蓦地又见鹿呦转身，眉眼一弯，“殿下，等您伤好了，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殿下。”

“好——”对着鹿呦，高彻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毫不犹豫颔首说好，然而这好字才说了一半，他猛地猜到了鹿呦想和他说什么。

坏了，他先前一直瞒着鹿呦眼睛的事没说！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将鹿呦留在身边，高彻此刻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鹿呦出门前那一笑，他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

哪怕是大夫给他拔箭的时候，高彻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该如何向鹿呦解释这件事。

等到包扎好伤口，让人去请鹿呦过来时，高彻心里头已经想了好几个方案。

鹿呦一走进来，便见高彻脸上神情凝重。她忍不住一笑，走近高彻身边，“殿下。”

高彻抢了个先，抢在鹿呦之前，朝鹿呦开口道：“呦呦，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他吸了口气，朝鹿呦坦白道：“其实我的眼睛已经好了。先前康大夫帮我治病的时候，就治好了。”

高彻边坦白，边有些紧张。鹿呦是他第一个动心的女子，在这之前，他毫无经验，不晓得该如何与心爱之人相处。他不喜欢旁人欺骗他，以己度人，他觉得鹿呦恐怕会生气。

为此，高彻说这话时，脸上神情尤为真挚。

鹿呦确实不高兴。但她不快的原因，却并非是高彻故意瞒着她眼睛的事，她气得是高彻先前一个人思虑太多。然而，她脸上神情还没严肃下来，就看出了高彻眼眸中藏着的忐忑。

这是她第一次能够这般，好好看看这双眼睛。

以往，她便觉得高彻眼睛生得漂亮，只不过因着瞎了眼睛，眼神空洞无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此刻，这双眼去了往日的空洞之后，光华内蕴，神采非常，如同深邃的星海一般，极为动人。

对着这双眼睛，鹿呦心里头那装出来的火气，怎么发的出来。

她走上前，抬手轻轻扶上高彻的眼。

眼睛本就是人脸上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在这双眼失明又复明后，高彻更加在意自己的一双眼了。然而此刻，面对鹿呦的触碰，他却一动不动坐在原位上，身体自然放松，不见丝毫戒备。

“殿下这双眼睛这么漂亮，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舍得生气。”

鹿呦说的是实话，听在高彻耳中却似是在故意揶揄他。他讪讪一笑，抓着鹿呦的手，郑重其事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瞒鹿呦事。

……

高彻的部下明显能感觉到，自从鹿姑娘来了之后，殿下状态比先前好了许多。先前殿下行事略带激进，就如亲自带兵上战场一般，一心想着取得最终胜利，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生死。

然而现在，殿下虽然仍是一心想要取胜，但行事风格上却越发谨慎，稳扎稳打。

高彻部下们说不出哪一个更好，但明显是现在的高彻让他们更松一口气。他们如今在做的事，成王败寇，他们一点都不希望，自家主公是个短命的，还不等事成，就先命丧黄泉。

事实上，现在的高彻比那些部下们更在乎自己这条命。他必须好好活着，才能守住鹿呦。

为了增加他获胜的概率，高彻如今走一步要往后算十几步，往往会推演七八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会真正实行。

他一边练兵，甚至乐于见到手底下的士兵与北边敌人作战。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手下的兵力越发强大。

另一方面，高彻又加紧了与京城的联系。

鹿呦走进来的时候，高彻正在看京城那边的来信。

“怎么了？”见到高彻神情肃穆，两道浓眉微微蹙着，鹿呦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母妃那边送来的信。”高彻放下密信，揉了揉鼻梁，朝鹿呦解释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周末一口气写完，然而来姨妈了orz

下周肯定能完结。应该会放大章，一口气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