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程宝珠跟在内侍身后往皇后所居的阑宸殿走去。

想起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程宝珠面上不显，心里却又是恼怒又是嫉恨。

那场改天换地的剧变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前,谁也未曾料到,颜贵妃会一把火将自己和先帝一道烧死。更无人会想到,被所有人认为已经一蹶不振，余生将留在北疆的燕王高彻会突然起兵造反,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京城外。

废太子高衍主动带兵出城迎战。

程宝珠还记得，自己当时在京城里边等待最终结果时的焦急紧张心情。她一心希望高衍能赢，然而一个时辰后,却传来废太子当场被杀的消息。

除了高衍,当场丧命的还有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物——大皇子。

原本该被关在天牢里的大皇子不知被谁偷梁换柱放了出来,竟然跟在燕王的队伍中，一道打上了京城！燕王能够如此轻松召集人马，其中不乏大皇子手下势力的相助。

程宝珠虽未在场亲眼看到当时情况,但她事后曾听人讲，当时三位皇子对阵，太子已经快要败下阵来,原本站在燕王身旁的大皇子忽然拔剑，当场反水,朝燕王刺去。

当时情况危急，太子见状,也抓住机会一剑朝燕王刺去。

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等到周围人回过神来，就见太子的剑刺穿了大皇子的喉咙，燕王的剑则刺中太子的心口。

想到这里,程宝珠脸上神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为什么当初死得就不是高彻呢！

重生之后，她仗着自己知晓将来情况，不仅劝程家上了太子高衍的船，甚至连夫家，都被她劝着倒向太子。然而，太子一死，他们都成了要被新帝清算的那一批！

偏偏，在她提心吊胆之际，竟然得知新帝要立的皇后竟然就是鹿呦！

正焦头烂额的程家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心想要和鹿呦重新攀上关系。原先对她疼爱有加的程父、程老夫人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满脸厉色，责怪她当初欺负鹿呦。

想到这，程宝珠忍不住想要冷笑。

她当初确实使了手段，然而真正将鹿呦赶出程家的不正是他们那些人吗！

“徐夫人请在外边稍等一会儿，奴已经通报皇后娘娘了。”

内侍的声音将程宝珠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收敛心神，客气地朝内侍道了声谢，耐下性子在外等候。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宫女从殿里出来，领着程宝珠往里走。

程宝珠双目老老实实地落在脚边的那一寸地上，然而眼睛余光到底瞥见阑宸殿内的布置装饰。

那华美贵气的装饰，看得程宝珠心里发堵。她忍下心里的不快，朝坐在上首之人跪下叩拜道：“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

柔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程宝珠起身的同时，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鹿呦。

待看清鹿呦的脸庞时，程宝珠心中的妒意如同火焰一般猛然一窜。

这几年，她一边忍受着娘家和婆家的埋怨，一边操持家务，还要和夫君后院里那些贱人斗来斗去。短短五年时间，她脸上已经生出了细纹。

然而，身在皇宫中的鹿呦，竟然却还像是二八少女一般！

“徐夫人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压下心里的嫉恨，程宝珠恭恭敬敬朝鹿呦开口，“臣妇今日进宫，是有事相求皇后娘娘。”她停顿了一下，忍着心里的耻辱感，将自己今天的来意告诉鹿呦。

前几日，她夫君在外喝酒时，与人起了口角，后来失手将人打伤了。事后，才知晓，那人竟然是洪安伯之子！

洪安伯权势远在徐家之上，更何况这次又是她夫君有错在先，徐家着急上火，四处相求，却无人肯出手得罪洪安伯，最后只能让她来求皇后娘娘。

程宝珠将这事说出来时，像是硬生生将自己的面皮往下扯，痛得她鲜血淋漓。

她所嫁的夫君正是上辈子鹿呦所嫁之人。明明上辈子，徐盛年轻有为，与鹿呦之间情投意合，再无旁人。偏偏这辈子，不知为何，起先徐盛也曾对她温柔体贴，但时间一长，竟然让她抓到徐盛与丫鬟之间眉来眼去。她勃然大怒，与徐盛狠狠发了一通火，却没想到，徐盛虽然不再与府中丫鬟有所暧昧，但竟然直接从外头纳了一房小妾回来！

后来，更是流连花丛，沉溺美色，半点不见上一世积极进取的模样。

程宝珠跪在地上，心生怨恨之时，高坐在上首的鹿呦也正在细细打量她。

程宝珠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然而眉梢眼角之间，却还是不小心泄露出几丝怨气。

鹿呦望着跪在地上的程宝珠，忽然想起五年前程父程母带着程宝珠入宫来求情的那一次。

程父诚惶诚恐，害怕她因为当初的事迁怒程家，但只有鹿呦自己知道，程家对她来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那次，她对程家态度平和。也许正是如此，加上后来程家没有被清算，才让程家乃至程宝珠误以为自己对程家还有旧情。

事实上，程家没有清算，不过是他们在废太子那边地位低微，没有达到高彻清算的标准罢了。

鹿呦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想到佑儿马上要下学了，不由生出几分不耐。

“你回去吧。既是伤了人，自有律法定夺。”

程宝珠猛地咬紧了牙，她想起来前殷切嘱咐的婆母，明白自己该再多求鹿呦一会儿，然而她自己的尊严，让她又实在开不了口。

挣扎了一会儿，她终究还是朝着鹿呦行了一礼，主动退了出去。

程宝珠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心里还算痛快，然而当真走出阑宸殿，离宫门越来越近时，那股冲动慢慢消失，她心头又生出几分焦灼和担忧。

程宝珠忍不住回头，正巧看见身着玄服的新帝牵着只到他膝盖处的小太子从另一边走来。

程宝珠无意间瞥见新帝脸上的神情，她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收回来。

她从丈夫和公公口中听说过新帝，似是因为当初落魄时尝过人情冷暖，如今登基后，对于大臣们非常冷酷。

然而方才她见到的新帝，脸上神情却带着淡淡的温和。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子生得玉雪可爱，今年才四岁，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受尽宠爱。

看到那个孩子，程宝珠情不自禁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鹿呦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然而她的孩子……

一道狰狞厉色在程宝珠眼中一闪而过。她几年前怀了孩子，还没等孩子生下来，就中了徐盛后院里一个贱人的招。

那回之后，她一直未曾再有孕过。

这些年，婆母对她的不满，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她迟迟未曾有孕。

程宝珠又想起了鹿呦。

这么多年，鹿呦没有再给新帝生过孩子，但后宫之中，仍然只有鹿呦一人。但凡是上奏请新帝选秀的大臣，都被新帝狠狠教训了一顿。

这么多年，新帝后宫中仍旧只有鹿呦一人。

而徐盛，却顺从他母亲的意愿，接二连三从外边纳人回来，想要生个孩子！

“徐夫人，宫门到了。”

陷入自己世界中的程宝珠，被内侍一句话叫醒。她咬了咬牙，将所有不快都藏到心底，挤出笑脸与内侍道别。

另一边，高彻牵着高佑的小胖手，缓下步子，一步一步走进阑宸殿。

刚跨过殿门，见到坐在上首的娘亲，高佑的小胖手便像条活鱼似的从高彻手掌中滑出来，迈着两条小腿，快步朝前跑去，最终一把扑进鹿呦怀里。

“母后！”

早在见到高佑时，鹿呦脸上便已经不由自主布满了笑意。她拿起帕子，擦了擦高佑额头上的汗珠，温声问道：“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高佑赖在自家母后怀里，平时在外人面前总是绷着张小脸，学着自家父皇那样不苟言笑的小人，这会儿扭得像根扭绞糖。

他一边撒着娇，一边把今天学到的文章背给母后听。

坐在一旁的高彻看着这副画面，脸上也不由带着几分笑意。

他忽地想起方才来阑宸殿的路上发生的事。

小小的佑儿仰着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崇敬。

“父皇，我今天听太傅讲了父皇先前的事。父皇当年竟然如此意志坚强！在如此逆境之中，竟还能坚守自我，伺机翻身！”

他当时迟疑了一下，看着佑儿那满是崇敬的眼神，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告诉他。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并非是父皇心性坚韧。”

“那是为何？”

高彻看着抱着佑儿，满脸温柔的鹿呦，蓦地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的答案。

“父皇只是想让你母后做皇后。”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很多年后，即将离开人世之时，高彻躺在龙床上，想起先他而去的鹿呦，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对高佑说过的那句话。

鹿呦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龙床上年老瘦削的男人唇边浮上浅浅的笑意。他缓缓闭上眼。

这辈子，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