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鹅城堡(一)

咔哒,咔哒,咔哒……

爬满铜锈的钟摆规律地左右摆动,寂静的夜里,所有声音都被放大得异常清晰。

黑色的大床上沉睡着两个人影,相拥而眠,睡得极为香甜。

阴冷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入房间,越过身形硕长的男人,清晰地落在女人的脸上。

海藻般的黑发铺满了大半张床,有几缕盖住了女人的半张脸,暴露在月光下的皮肤苍白,泛着死一般的青。

齐骁醒来,入目是女人光洁到没有一丝毛孔的额头和紧闭的眉眼。

怎么会有女人?他表情微变,动作迅速地下床,站在床边,借着月光审视床上的女人。

黑发如墨,红裙似血,女人侧身睡得安详。她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青白,手腕和脚腕上都有深可见骨的刀伤,但是洁白的床单却不见一丝血迹。

这是一具尸体。

齐骁眉头紧蹙,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他以为全单位人人都知道他最是尊重死者,到底是谁这么无聊跟他开这种玩笑?

齐骁单腿跪上床,打算把女尸抱起来放回停尸房——

当——当——当——

挂钟报时,浑厚的金属撞击声一下一下,声音仿佛化成了实质的波纹在房间里漫延,整整11下。

齐骁看了一眼隐匿在角落里的挂钟,因为少油,声响有些怪异的僵硬。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朦胧的月光下,房间黑影重重,气氛有些恐怖。

齐骁找遍全身没有找到手机,绕着房间抹黑走了一圈,同样没摸到电灯开关。倒是在梳妆台上摸到了油灯和火柴。

久违地看到了这么古老的东西,齐骁隐隐有些不安。

从他醒来开始,所有的一切都过于不同寻常。

“吡呲——”齐骁划亮了火柴,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了他的脸,20多岁的青年,外表极为英俊,眉眼清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冷厉。

他盖上灯罩,握着油灯灯柄,转身环视这个充满上世纪欧洲风格的房间。

衣柜、梳妆台、壁炉。床很大,床单是白色的,映衬着红裙女尸身形更加瘦弱,孤零零的,凄冷又单薄。

齐骁叹气,回身走到床头,把油灯摆在床头柜上。

灯火明暗跳跃,巨大的影子印在地上和墙上,随着齐骁的身体动作忽大忽小诡异变幻。

齐骁打开床尾凳上的工具箱,拿出口罩和手术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他一边挑选着适合女尸肤色的粉底,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神。

恶作剧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他的工具箱也带上了?

侧躺着的女尸被放平,原本被头发遮住大半的五官全部显露了出来。齐骁的手一抖,粉底液无声地掉到了床上。

女尸的嘴巴被人残忍地割到了耳根,深红色的肌肉外翻,白色的下颌骨隐隐可见。

齐骁长长的睫毛微颤,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他拿出缝合针和缝合线,动作轻柔地缝合女尸嘴巴和手脚上的伤口,然后才用粉底掩盖缝合线的颜色。

他动作娴熟地化妆,最后还细心地给她涂上了漂亮的红色指甲油。

这一系列的操作和他冷峻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

大功告成,齐骁眉目舒展,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女子,微微勾了勾嘴角。

油灯的灯火依旧跳跃着,但是室内却越来越亮了——圆月爬过窗户,占了巨大落地窗的一半,存在感极为霸道。

齐骁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轮微微透着血色,这种只可能出现在迪士尼动画或者某些恐怖片中的月亮。

拎着工具箱的右手一紧,齐骁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没有月光照明,房间外面的环境比里面还要昏暗。

这里应该是客房区,狭长的走廊上铺着长长的红地毯,只挂着微弱的油灯,尽头隐约可见是一座楼梯。

齐骁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提步往前。地毯柔软,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音,两边的房间房门紧闭,同样都是死一般的寂静,门缝里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是没人还是人已经睡了。

油灯的灯芯“哔啵”一声,火光跳跃了一下,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拿着油灯的身影,不高,微胖。

那人看到齐骁,脚步一顿,转身趴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大声喊道:“人来了!”

他说完话以后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齐骁一步一步走近,在看清齐骁手上的银白色铝合金箱子以后,他声调上扬,“是个新来的!”

那人态度明显转变。几步上前热情地伸手要帮齐骁拎箱子,齐骁神情冷淡,右手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拿。”

楼梯下去就是城堡的大厅。

宽敞的大厅比走廊还要昏暗,墙壁上油灯微弱的那点光根本微不足道。沉重的黑色好像一团浓雾,笼罩在上面。

浓雾正中有几团微光跳动,驱散了些许阴森的气息,那是三盏稍大一点的油灯,摆在茶几正中,4男3女分散着以光源为中心,坐在沙发上。

这些人他此前从未见过。

“除了你,还有一个也是新来的。”领路的那人抬起下巴点了点沙发区域,在沙发上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什么新来的?”齐骁走完最后一截台阶,冷着脸,站定不再上前。

手中的油灯只能照亮前方不到半米的小小一块地面,花纹繁复的拼接原木地板上的接缝处,黑红的深色污渍特别突兀,好像熊孩子不小心打翻了红墨水,又心虚地用黑墨水掩盖一样。

幽暗的大厅中,两团灯火闪烁晃动,静静对峙。

“过来坐吧。”说话的男人大概30岁,身材清瘦,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书卷味十足。他的态度并不热情,指了指一边窝躺着睡在沙发上的长发女孩,“把他叫醒。”

齐骁在最远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有人轻轻推搡着那个女孩,“醒醒,别睡了。”

“……恩?天亮了么?”清冽的少年音,竟是个男孩子。

少年瞌睡没全醒,揉着眼睛困倦地坐起身,黑色的长发瀑布般从身上滑落在沙发上。

他长睫扑闪,像两扇几欲振翅而飞的蝴蝶,迷迷糊糊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黑漆漆的眼眸又纯真,又有几分勾人摄魄的韵味。

“我叫贺飞白,眼下很多东西根本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齐骁和少年,“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游戏世界,我们在其中一个副本里,完成NPC给出的任务,就能通关。”

“我叫齐骁。”齐骁挑眉问道,“通关就能回家?”

贺飞白摇摇头,“通关以后还有下一个副本,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齐骁:“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新人?”

贺飞白指了指放在齐骁脚边的那只工具箱,“新人没有绑定空间,东西只能自己拿着。”

长发少年弱弱地举起了手,“不通关会怎么样?”

贺飞白不带任何感情地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不通关会死。”

长发少年像是被吓到了,抱着膝盖往沙发里面缩了一下,眼眶隐隐有泪,可怜兮兮地瞅了一眼贺飞白,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你、你开玩笑的吧?”

“这个世界是鬼怪的世界,”贺飞白看着少年,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他说:“鬼怪是要吃人的。”

少年面色一白,环境一片寂然,除了一个年轻的双马尾女孩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背。贺飞白不再说话,其他人也同样沉默着。

齐骁默默消化着这天方夜谭般的信息。

加入了齐骁的油灯,沙发区域更亮了一些,灯芯“哔啵”爆炸的时候,将头顶的乌压压的黑暗驱散得更远了一些,但是下一秒又迅速聚拢笼罩。

长发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齐骁真佩服他的心大,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还能睡得着。

他收回目光,盯着跳跃的火光沉思,直觉告诉他,贺飞白绝对隐瞒了什么事情,至关重要的事情。

“NPC应该不会来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明天早上7点在大厅集合。”贺飞白站了起来,打破了一室的沉默,“现在分一下房间,尽量不要落单。”

“齐先生,你和那个新人一起吧,”贺飞白表情无奈地看了一眼睡得口水都流下来了的长发少年,嘴唇抿了抿,才说道:“晚上不要乱跑,门窗关紧,不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开。”

“贺哥,任务没接到也算是一天!那今晚……”有人猛地站起,表情似乎很紧张,上前几步想要抓住贺飞白的手。

贺飞白身手敏捷地避开,皱着眉头,嘴角不悦地下撇,一字一顿道:“今晚不会死人。”

那人还想再说,贺飞白怒斥:“闭嘴!”

齐骁不动声色地将那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走到长发少年身边,轻轻拍着少年的脸,入手是细嫩的触感,“醒醒,我们去楼上睡,在下面睡会着凉的。”

少年穿着单薄的短袖短裤,很明显是从炎热的世界而来。他双手环抱打了个哆嗦,朦胧的睡眼清醒了几分,看着齐骁乖巧地点点头,起身——

“啪,”一本紫色封面的厚厚的书从他身后掉了下来,上面的粗体字特别显眼,《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齐骁:“……”没想到还是个学霸。

少年捡起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噘着嘴叹了口气道:“高考都考完了,这书还这么阴魂不散。”

其余六人都已经上楼,此刻空旷的大厅只剩他们二人,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风声呜呜呜的,墙壁上的油灯灯罩根本不管用,火光乱窜,两人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占领了他们身后大半个客厅。

齐骁拿起油灯,带头走在前面,二楼房间很多,他随手打开一扇门,里面没人。

进了房间,少年说他叫伏凤。不得不说这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飞快地洗漱以后就爬到了床上乖巧地躺好。

没有换洗衣物,伏凤表情略带嫌弃地穿上了衣柜里面的衣服,荷叶领的米白色丝绸睡衣,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孩子了。

伏凤:“齐骁哥哥,你害怕么?”

齐骁在他身边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上精致的的水晶灯,“害怕有用么?”

“没用……”伏凤的声音埋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但我还是害怕,我本来跟同学约好了一起毕业旅行的。结果突然就到了这个地方,那些人也好可怕,看着我的眼神……”

齐骁:“眼神怎么?”

耳边没有回复,齐骁扭头一看,伏凤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睡着了。

齐骁:“……”这是害怕该有的样子么?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阵微风,水晶吊灯微微晃动,柔和地折射着油灯的火光。窗外没有小动物的声音,没有风声,一片寂静。

睡意袭来,齐骁闭着眼睛睡了过去,油灯燃尽,房间渐渐回归黑暗。

睡梦中,齐骁感觉有一股股冷风正对着他的脸吹,就像加了冰块的电风扇,开了摇摆的那种。

这不是古代欧洲世界么,哪来的电风扇?齐骁心里有些不安,睫毛乱颤,眼睛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下一秒眼睛惊恐的瞠大,瞳孔被动缩成一个小点。

紧紧贴在齐骁眼前的,是两只黑洞洞的比葡萄还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两团漆黑的浓雾,又像无尽的深渊,仿佛要将他吸纳其中。

浓雾在眼中充盈翻滚着,甚至有丝丝缕缕黑雾化为实质溢出,触碰到他的睫毛以后渐渐消散。

齐骁的呼吸停滞了。呆滞僵硬了片刻之后,他猛地用力一下推开女鬼,身体“噌”地一下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雕花床头板上,“咚”地一声闷响。

“姐们儿你谁啊!”齐骁抖着腿大叫。

女鬼被推开,轻飘飘地后撤一段距离,对他咧开嘴微笑,肌肉抽动间,盖在缝合线上厚厚的粉底扑簌扑簌地掉落,露出了下面棕色的缝合线。

红衣长发,俨然就是刚才齐骁给画了妆的那位。

“……”齐骁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疯狂地拍打身边的伏凤,青筋暴突的左手快得只剩虚影。

就算是死人都该给拍活了,奈何伏凤睡得一动不动,怎么都拍不醒。

女鬼依旧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僵硬地笑着。

齐骁活了几千年,除了他自己,他没再见过任何怪力乱神的东西,乍一看到这么刺激的,实在是吃不消,他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说道:“咱们有话好好说,您能把眼睛闭上么?别这么吓我。”

女鬼的脑袋慢慢往一边歪去,定格在完美的45度角,这……这是歪头杀?

“我哪舍得吓你。”女鬼的声音幽幽的,像冬日哀嚎的寒风,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

齐骁:“……”这话听着心里好慌。

“你长得这么好看。”女鬼捧脸。

齐骁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他强烈怀疑女鬼看出了自己是一具尸体的本质。

“姐们儿,你别这样,”他狠狠地抹了把脸,叹气,“我肯定我们不是一个物种。”

女鬼:“嘤嘤嘤。”

齐骁警惕地盯着她,“……我们之间没可能的。”

女鬼哭唧唧地在屋里飞了一圈,带起一阵寒冷的风。

她飞到窗边停了下来,背对着外面。明亮的月光像探照灯一般照了进来,沐浴在月光下的女鬼,红裙飒飒,长发飘飘,鬼脸隐藏在了背光的阴影中,这样一看也是个娇俏的美人。

“你化的妆很好看。”女鬼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变淡,然后消失不见。

房间又回归一片寂静。

齐骁后怕地大喘了一口气,擦擦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他当时真怕女鬼会来一句物种不同也可以谈恋爱。

房间又回归一片寂静。要不是这满室的月光和汗湿的后背,齐骁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伏凤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梦话,翻了个身继续睡得香甜。

齐骁有点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细心地帮他掖了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