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木桃

夜深十分。

已打了更了,街上隐隐约约只有巷子口窜跳的猫,睁着细线儿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食物。

白日里街上那般热闹,入了夜,就如外头的深山野林一般。

只有一人,穿着一身与夜同色的便服,踏着轻巧软和的短靴,无所顾忌的行走在街上。

那人高束着马尾,黑发黑衣,闲庭信步。偶尔行动间,借着月色能见着衣袖上金色的细线走边。

从远处望,只瞧见手中是个酒盏,里头有什么在晃动,但看不清是什么,也未见他喝上一口。正朝着长风街街中心的高阁而去。

偶有巡逻的士兵路过,也要低头让路,那黑衣人全然视而不见,头也不回一下。

这街,安静的当真无趣。

高阁下头,执骨端着酒杯,望了眼入云高耸的建筑,对守卫的护兵道:“开门。”

护兵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里头可是关着无邪国的皇子啊!虽已为质子十载,身份放在这,一般人也不可轻易接触。不知将军这么晚是要做什么?

“将军……”护兵不知如何是好,脸都皱到一块儿去了。这高阁没有皇上的手谕,谁敢随便放人进。但是面前的又是戏鬼将军,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一时可叫他愁的不行。

执骨没那么多耐心,眼刀如锥,盯着护兵的眼,其中已有不耐。

护兵吓的一哆嗦,手里的长矛都差点刺着了自己,赶紧几步冲过去打开门,弯着腰退后,思前想后,还是此刻小命最重要。

执骨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不紧不慢。

在安静到极致的夜里,有种诡异迫人之感。

他上着楼梯,手中酒盏一滴未洒,稳稳托在手心。

“咔哒……咔哒……”长年未层有人踏足过的地方,早已落上了一层灰,黑暗中无灯,只有月光照路,木梯蜿蜒盘旋而上,留下一排单人足印。

少年在黑暗中眼神精亮有光,嘴角看不出的笑好似隐匿着邪恶的味道,看似漫不经心,悠悠然然,实则将一切看进心中,游刃有余。

空气中的味道都带着些许霉味,执骨恍然未觉,直至顶层。

门上有锁,又粗又大,执骨抽出腰间长剑,准备劈下。只是刚翻转看了一下,“噗通”一声,锁应声而落。

“有人来过?”执骨心道。

这时,忽听门后传来轻轻扬扬的箫声,有若即若离之感,又带着些许哀怨其中。就似是情人久不见,郎来此,妾含怨。

有趣。

他推开门而入,靠在门框上静静欣赏。

手中仍端着那杯酒,望着背对他临窗而立的人,眼中满是兴味儿。

那人一身烟青长衫,未曾束发,发落身后如瀑,发尾中有道同衫色流苏,懒懒散散缀着。双手抬起吹箫,风吹的长衫乱舞,而衫上隐绣的卷云图腾,叫执骨看了个清楚。

这个图腾,他再熟悉不过了。

嗤笑一声,不禁出口道:“这高阁,就如深宫。你,就如深宫中的怨妇。吹着箫,望着月……何不,再饮杯酒?”他朝吹箫之人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带着不屑的神情:“无邪国的皇子——韩栈衣。如今不过是我麟国的一条狗,活了十年的狗。”

就站在韩栈衣的身后,执骨扯起他的衣袖,仔细端详了几番,一模一样的图腾,所谓得云如得天护佑,战场上信奉国家的人们前不久还被他如走狗一般的玩弄。

而脑海中,不停反复出现那人死前大笑对他说出的话:“你永远都比不上他,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他手里,你等着吧,等着吧!哈哈哈哈……”

哼。

执骨真恨当时不一剑了结了他,偏听得这么膈应的话。

说他会死在他手上,听着如此晦气。但这并不是难题,因为他可以先杀了他!

袖箭无声而出,距离栈衣颈间不过寸尔,危机在黑暗中四伏,二人屏息无言,皆没有下一步动作。箫声低鸣呜咽,有种别样哀伤,听的执骨浑身不是滋味。

望着韩栈衣的背影,他忽然改了主意。

袖箭“嗖”的一声退了回去,来去无踪。

“啪。”的一下。执骨将手中酒盏放在栈衣面前的窗棂上,隔窗的木头瞬间泯灭成灰,而杯盏稳稳当当的立在那,杯中液体一道波纹也无。

“喝了它。”

他环抱着双手,不容分说的命令:“跟我走。”

这时,未曾消匿的箫声停住了。

又闻一声淡淡的:“迟了。”

如此漫不经心,又云淡风轻的回答,似让人觉得不过过眼云烟,从未放在心上。

着实不爽。

执骨蹙眉转头去看,正逢韩栈衣同样转头看来。

二人视线猝不及防的撞上,执骨的眉头反倒松开了。

笑的恶意满满。

他知道,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

栈衣转过身来,执骨看清他的面容,又看清他身上缚着的重物。

他身上拴着重重的铁链。赤脚踏地,手脚都被禁锢着,脖子上的铁链稍细一些,圈着他的颈项,亦圈着他的自由。

那人眼波平静,眼形微长,带着三分月下朦胧的光影,有种触之不及的美。只是怪哉,执骨讶异,他心中竟升起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十分厌恶这样女孩子家家一般的多情。尤其像他们这种经常征战沙场的人,对人的感情不得多一分一毫。

因你若是恻隐之心动之一分,恐会影响整个结局。

而对栈衣这种不知从何处生出的熟悉感,叫他本能拒绝。

“喝了它。”执骨再次要求,他将酒盏递给韩栈衣。动作有些急躁,杯中液体滴落在了地上。

一滴鲜红色,绽放在木质地板上,迅速的渗透进去。

“我从你阁下过,这酒盏不偏不倚,砸在了我的马上。随我南北征战的爱马就这样命丧黄泉,而这酒盏笔直的落在正中央,盛着满满的马血。当时我便想,这杯中血酒,当敬你才是。”

又将酒向前递了几分,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敲打,执骨道:“毕竟我这匹宝马,换那被我凌迟而死的无邪国太子,也是值得了。”

“喝了它,然后跟我走。”执骨第三次道。

韩栈衣将玉箫别在腰间,伸手接过那酒盏,一饮而尽。

执骨眯了眯眼睛,望着他被血染红的唇。

只听栈衣道:“酒已喝,将军请回吧。”

又见他被困多年,面上泛着不见天色的白,两相交映,一红一白,更刺人眼目,冲击力强。

身形虽消瘦,却不瘦弱,脊背挺直,身量且高。就是那淡漠有礼的目光,仿佛避人三尺,出尘不染,却疏离的叫人不快。

执骨今晚就不知怎的,心里怎么都翻着滚着难受。

哪里不快活又说不出来,现在瞧着韩栈衣的模样,他大约是知道源头了。

这股子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势,真是欠揍。

若是在军营里,谁敢这么对他,早被拖出去打的不知白天黑夜,哪里还有在这横鼻子竖眼的份。

他冷冷哼了一声:“这里有你选择的余地?”

“我是命令你,不是和你商量。”

只闻“叮叮当当”好听的碰撞声响起,那人恍若未闻,朝卧榻走去,留下烟青色背影,再无其他。

执骨:“……”

竟然将他当做空气?

他三两步跨去那人前面,伸手拉近栈衣颈项上的铁链,猛地带向自己身体:“我的脾气没有你想象中的好。”

“恩,我知道。”栈衣道。

“恩?”执骨不解,但见他模样,又憋屈的慌,他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勒的他脖子都红了:“是自己跟我走,还是等我将这里拆了给你绑回去。你记住,你若自己跟我回去,那必然好吃好喝供着;若是我给你绑回去,你就是一条狗。狗吃什么,你吃什么,狗睡什么,你睡什么。”

“你哥死了,你的国家已经离亡不远了,你早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只是换个屋檐而已,有何不同?我依然让你吃穿不愁,你脓包也不是一日两日,又有什么区别?”

执骨笑着望着栈衣的眼睛,望着那波澜不惊的淡茶色。

他说的玩味,说的刺痛人心,又说的句句属实。

而韩栈衣就像没听见一样,合衣躺下。转过身去,侧卧而眠,全然当身边的人不存在。

执骨唇间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栈衣呼吸绵长,似快入梦乡。

许久一段时间二人都未曾发声,等到执骨不耐烦了,又听见栈衣说了先前的二字:“迟了。”

牛头不对马嘴,执骨觉得自己被耍了。

自在战场上起,无邪国的太子跟他说起卿尘君,他就心有不快;从阁下过,爱马又死,晦气的不行;此时态度冷淡,拒客之色显然,全然驳了执骨的面子。

本已难得的退让,此刻心中不爽升至巅峰,执骨隐忍的脾气终受不住而出。

他一掌挥向韩栈衣的卧榻,顿时四分五裂,木屑飞的到处都是。

高阁四面都是窗,他一步跨上,夜风透心凉的到处乱窜,将他高束的马尾和黑衣掀的不住翻飞。

执骨的眼睛亮的出奇,笑容危险又冷血。

他威胁的笑着对栈衣道:“你给我等着。”转而头也不回的朝下跃去。韩栈衣坐在地上紧紧握着拳头,又闭着双眼。

待耳中听到一声极轻的动静,他才缓缓放开手。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渣子,他拖着叮叮当当的锁链,走到窗边。

而此时,阁下已无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