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眼前的周氏,斑白的发丝打理得干净利落,梳成高高的寿山髻,额心是一条镶了着祖母绿翡翠的卷云纹抹额,耳垂上是同色的翡翠耳坠,脖颈上挂带着花样繁复的璎珞项圈,手腕上是一双品相极嘉的翡翠镯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正一下一下的数着。

若不看那双眼睛,端得就是尊慈眉善目的活菩萨,只看她那细白的手,及她那光洁无暇的面相,谁人能知晓她早已是五旬老人,红光满面的气色,毫不夸张的说,瞧着比久病的姜氏更像个夫人。

“跪下!”未指名道姓是谁,但她那双眼自打进门便没离过阿芙的身,想也知道在说谁。

周氏进门这么许久,连卧在榻上的姜氏都挣扎着半起身与她行了个礼,更莫说其他人,只阿芙一动不动,端坐着稳如泰山。

阿芙余光落在床边屏风后的袁太医身上,波光粼粼的桃花眼里划过一丝得逞,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惊慌。

膝盖一软,当着所有人的面,端端正正的跪在周氏面前,双手置于额前匍匐着行了个礼:“阿芙见祖母安康。”

再抬起头时,双眸已是泪眼朦胧,眼睫轻颤,清亮的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在绒毯上,消失不见。

“你可知错?”周氏原以为三两日不见,阿芙倒是硬气了一回,没想到骨头仍旧是软的,稍微吓一吓便原形毕露,这说跪就跪的模样,却是一点也不像她那个硬骨头的爹。

“回祖母,阿芙,阿芙不知何错。”阿芙眼露惶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孱弱的肩头微微发颤,看上去柔弱又可怜。

万妈妈从周氏身后迈出来,站在阿芙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悌家中姊妹是为一错,不敬家中长辈是为一错,满口谎话推卸责任是为一错,三错并犯!大姑娘可有话说?”

阿芙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床榻那头的姜氏已经是又气又怒,旁的事她不知道,可方才种种她均看在眼里,老夫人只偏听二房一面之词,便将阿芙斥得一无是处,原来自己病的这些年里,阿芙便是一直受着这般委屈。

姜氏越想越心酸,红着眼睛,一手抓着床帷吃力的撑起上半身,脸色越发苍白,开口间语气无力又嘶哑:“老夫人尚未闻前因后果,便责阿芙的过错,是否草率了些!”

阿芙回头看了姜氏一眼,那满眼的孺慕看得姜氏心都碎了,正要说着宽慰她的话时,阿芙已经转头看向面色冷硬的周氏。

“人证物证俱在,何曾草率,大姑娘自幼便不服管教,脾性顽劣,这等错早已不知犯过多少回,何须做他想?”周氏看也不看姜氏,干巴巴的几句话又冷又硬,转头却心肝宝贝的捏着锦帕替温落芝抹泪:“阿芝可别哭了,哭得祖母心都碎了。”

叫阿芙便是拒人千里的大姑娘,叫温落芝便是亲切的小字,亲疏立见。

阿芙睁大眼瞧着那头的祖孙情深,两行清泪滑落,言语又悲又切“自幼,祖母便不喜阿芙,自父亲逝世后更甚,阿芙从无怨言,毕竟谁也不是生来便讨所有人的欢喜,可这不孝不悌之罪,阿芙是万万不能认的!”

桑枝跟着跪了下来:“这些年来姑娘过着什么日子,我们这些当丫头的,均是有目共睹,上房的早春姐姐能因着喜欢便要走姑娘的发簪,每次换季裁新衣,其余姑娘的挑完了,新料子才送到姑娘手里,不是些次品便是深色褐衣,根本裁不出来,姑娘今儿身上这件都已经是去年夫人亲手裁的,”

“还有上回打碎您那花瓶的,本就是二姑娘,她却生生逼着大姑娘认了,大姑娘挨了您的责罚病了好些时候,情急之下奴婢去回事处求着请大夫,王管事却连番推脱,竟说小小暑气用不着请大夫,无法只得奴婢抠搜着去胡乱捡些药材,好歹是让姑娘好起来了,这哪是堂堂国公府的嫡小姐,过得连外头破落户的姑娘都不如。”

姜氏越听越心疼,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原在自己病了这些年里,阿芙便过着这种日子,难怪她不愿来青霄院走动,竟是为了不让她忧心,而自己竟因着阿芙久久不来,心里头有些怪她,真是愧为人母。

桑枝说得动情,声音越发哽咽,周氏却越听面色越加冷漠,抿直的嘴角看上去刻薄又绝情,吐出来的话更是冷冰冰的:“大姑娘身边的丫头也均是伶牙俐齿,我倒是忘了,还有个将我诓骗来青霄院的小丫头。”

万妈妈是满府仆妇最为惧怕之人,也不愧是周氏的贴身丫鬟,连那刻薄的模样也如出一辙:“想来大姑娘便是被这几个丫头带坏了,来人将这个与外头那个一并压下去,寻个自己发买了吧。”

话音刚落,四五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便走了进来,作势要去拉桑枝。

阿芙哭成个泪人儿了,仍旧死死抱着桑枝不撒手,几人你躲我追的拉扯间,阿芙揣在怀里的那支金雀钗不知怎么的落了出来。

这金钗落在绒毯上无声无息,却是金光闪闪耀眼得很,其中一个手掌大得离奇的婆子被晃得花眼,她清清楚楚看到这钗子是从大姑娘身上落出来的。

错愕的与阿芙对视了一眼,将她脸上的惊慌失措全然看在眼里。

一丝恶意涌上心头,当即眼疾手快的蹲下身往地上一抓,先于阿芙将那金雀钗抢在手里。

两三步跑到周氏面前,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双手将那钗捧给周氏看:“这钗方才是从大姑娘怀里落出来的,老奴虽没见过这等好东西,但这钗却是大姑娘万万没有的。”

周氏将那钗拿在手里,粗略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音色低沉又喑哑,让人莫名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