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田里插秧，人都又忙又累，早饭食堂吃饭的人便少了，大部分人都随便在屋里将就将就，反正早上不领的窝头，中午一样可以领。

方秋兰抱着两个热乎乎的窝窝头，朝水田东边跑去了。

分给方家的地都是又偏又小，方毅一年到头干的活最累，工分却最少。

尤其是他很少去公社食堂吃饭，队里欠他的口粮一年到头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这回，方秋兰竟然给他送过来了。

方毅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手里的早饭，方秋兰想让弟弟吃口热乎的，一路上跑的有些急，有些喘的解释道：“恬妹子给的，让你吃。”

方秋兰从昨天开始，就称呼余恬恬妹子了。

方毅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那两个窝头。

“快拿着啊！我还要去玉米地！”

方毅只好接了过来，又想起来了什么一般，说道：“下个月开始我去玉米地，你在水田。”

五月的玉米地，太阳晒起来能烤死人。

方秋兰知道他的好意，但拒绝了：“队里分的活，哪能说换就换，别啰嗦了，快吃，我走了！”

大姐走后，方毅感受着手心的温柔，他肚里饿得厉害，早上只咬了半个野菜饼，此刻温热暄软的窝头在手上，即使是杂粮的，也足够让他肠胃舒坦开来。

方毅两三口就解决了。

肠胃终于有了一丝丝饱腹感，方毅重新弯下腰开始插秧。

从昨天开始，已经吃了两顿那个女人的饭菜了。

这让他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懊恼，即使这两个窝头，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

到了中午的时候，枇杷村里上工的村民便陆续都来了。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余恬恬身上。

枇杷村啥时候来了这么俊的女子？

男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年轻一点的女子们眼里也忍不住的打量。

余恬恬没穿什么惹眼的衣裳，可就是一副恬淡的打扮也遮掩不住她的气质和风姿，同样是在食堂窗口打饭，可对比看来，就是不一样的好看。

林小敏嫉妒的眼神时不时的就飘了过来。

不过很快，有人就发现了余恬恬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

有人跟她搭讪，她也只是笑。

“咋回事……不会是个哑巴吧……”人群中发出了嘟嘟囔囔的议论声。

很快便有人开始附和：“听说是的。”

“哎，那真是可惜了，长得好看不会说话。”

林小敏立马就扬起了脖子，对，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哑巴！

余恬恬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她只专心看着自己面前的饭菜。

一大盆的洋芋擦擦，一人两勺；一大锅的鸡蛋汤，可惜只放了两个鸡蛋和几片零星的菜叶子，一人一勺；最后一人一根红薯，这就是食堂的公饭。

没有一粒细粮。

只有每周礼拜五的中午，队里才准批一顿细粮。

余恬恬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但架不住有人就在她面前耍起了流氓。

“小妹，今年多大？抬头来看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余恬恬面色平静的抬起了头，那些人像是笃定了她不会开口说话，叽叽喳喳闹得更凶，但那些笑闹声，都伴随着哐嘡一声，戛然而止了。

开玩笑的那人端着的铁饭盆，被余恬恬舀汤的时候故意狠狠一震，滚烫的汤一下淋到了那男人的手上，惊得他一下把饭碗给掀翻在地了。

“你！”那男人脸色一下就变了，可余恬恬却是扬起了脸，毫不畏惧的看着他。

瞬间，人群中安静了不少。

谁也没想到，这小哑巴看上去闷不做声的，还是个不好惹的。

那男人也不敢把事闹大，毕竟是自己理亏，只好垮着脸，默默的捡起饭碗走了。

人群中传出一些小小的讥笑声。

接下来，再没人敢在打饭的时候开余恬恬的玩笑了。

吴月走到余恬恬身边，忍不住夸赞道：“你也太厉害了，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是个不吃亏的主。”

余恬恬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日常温柔的笑，她摇了摇头。

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但有人欺负到了眼皮子底下，余恬恬可不是个圣母性格。

她不当回事，可枇杷村人嘴里的消息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水田插秧的方毅就听身边的一些男人在议论了。

“那小脸真白！可惜就是个哑巴……哎……”

“别胡嚼舌头了，那是个城里姑娘，脾气不小哩！”

“怕啥嘛……她说不了话，也不会去大队长那里告状的嘛。”

男人毫不顾忌，直到被走过来的方毅狠狠的撞了一下胳膊。

“诶！没长眼是不——”他正要发作，却在看清对方后，瞬间哑了声。

谁叫对方是方毅呢。

说到方家，这些男人们都是一肚子的气。

早些年，方家这狼崽子还没长大的时候，村里有心思不纯的人还时不时的跑去方家找找麻烦，可后来，方家原来那瘦了吧唧的狗崽子一天天长大，竟变得凶狠又沉默了起来，一开始打不过就抗打，把家里人护的死死的，后来再大些，村里没人打的过他了，这才渐渐没人去找方家的麻烦。

从前任人欺负的狗崽子，竟然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匹狼。

没人敢招惹的狼。

方毅面无表情的从水田走过去，上了岸，捡起放在田边的背筐和绳子，就远离了其他人的视线。

那男人见方毅走后，才呸了一声，表示心中的不满。

他刚刚倒是有句话说错了，余恬恬此时，可就正在大队长的办公室里，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枇杷村的大队长姓赵，叫赵行远，此刻看着这花骨朵一样的城里姑娘，也是犯了难。

食堂的事，他肯定是听说了。

这小姑娘现在来，定是告状的啊……

余恬恬规规矩矩的递上了一页纸，脸上还带着笑。

赵行远有些局促的接了过来，看了一眼，居然愣住了。

没有告状，反而句句都是站在赵行远的角度上考虑。

最关键的一点是，余恬恬提到了两个礼拜后，就要到枇杷村来的知青。

这正是赵行远近日，最头疼的一件事。

【大队长，我受了委屈是小事，可村里的风气事关枇杷村的名声，万一到时候城里的知青来了，还会被那些村民随意取乐，那传出去，就不太好了……】

一句话，就戳中了赵行远最看重的心事。

他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这次要来的这批知青，城里姑娘可不在少数，到时候要是在知青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再告到市里去，那他这大队长的位子，可别想当了！

紧张之下，赵行远自然不会去深究余恬恬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他立马换了一个态度，赔上笑，亲自给余恬恬倒了杯茶：“那个……今日的事你放心！我晚上就召开动员思想大会！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哎呀，这个不管是知青也好还是我们村自己人也好，受了委屈，我这个当大队长的，自然要出面的！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余恬恬只是笑着点头，安静的坐在那里听赵行远侃大山。

一杯茶喝完，她合掌向赵行远表示了感谢，起身，就准备离开了。

赵行远将人送了出去，望着余恬恬的背影。

赵行远突然意识到，这个姑娘的确不太一样，既没有那些城里姑娘的娇气，也没有村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的庸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那叫什么来着……

对，气质！

这是他刚学的新词！

前段时间县里文艺表演，说是有外国舞蹈团带来的节目，赵行远老实巴交的农民出身，哪里见过外国人，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立马就跑了过去。

那个舞叫什么蕾，反正就是足够的好看，花骨朵一样的女子穿着白色的小裙子，像天鹅一样在舞台上旋转，跳跃，让人的眼睛都要看直了去。

余恬恬身上……

好像也有那些舞蹈演员的气质。

赵行远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他还在为两周后知青下乡的事烦，送走人后就关了门，坐在桌子前起草这次动员思想大会的演讲稿了。

*

余恬恬到家的时候，方蔓和方怀立马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紧张兮兮的看着她。

方秋兰也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她没事人一样，才松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那俩小的坐在院子口等你半天了！”

余恬恬伸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以作安慰。

方奶奶也出来了，很显然，今天在食堂发生的事，他们都听说了。而且现在早就是下工的时间，却还没见余恬恬回来，方家人担心，也是正常的。

除了一个人。

方毅正背对着院门口砍柴，一下又一下，劈的又急又狠，仿佛那柴火和他有什么大仇，非要发泄出来。

余恬恬看了他一眼，莫名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丝气。

她没有多想，因为方大姐已经快把饭菜做好，余恬恬赶紧上去帮忙去了。

方奶奶一双慧眼，看得却是比其他人清楚，刚才余恬恬推门而入的时候，自家孙子的背影分明就是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又开始发狠劈柴，不知道在跟谁怄气。

方奶奶睿智的眼睛眯了眯，又看了看厨房，慢慢的拄着拐杖，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