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画册
其后两日,卫明枝都蹲在了雪院中,或是抱着那又胖了一圈的白猫摸着玩,或是听青荇与她讲府外的事情。
白日里闻苏是不怎么见人的,他似乎比往常还要忙。
那回她能被人从宫中带出来,想必是他花费了不小手笔的结果,这几日,他许是得考虑善后的事情;加之北方右厥族的战事突起,各种布盘也会时时随着战情变更。此等处境下,他的不见人影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也正因这战事,那北齐皇帝再没有了时间来找她麻烦。
那些秽乱的宫闱秘事,大约,等闲不会为外人所知。卫明枝这样想。不然不至连青荇都没听闻过“清宁公主”和“贵妃”之事的一丝风声——
她曾问过青荇一次关于这二人的民间传闻,那时青荇只回答道:
“清宁公主?仿佛,仿佛北齐从前是有过这么一个公主,唔……我想起来了,她下嫁的驸马曾因结党营私和受贿的罪名被北齐先帝抄了家,至于那位公主后来的下落,就没听见有人讲了。”
“而今的贵妃么,没什么传言哪,应该是哪家的世家出身。”
格外的轻飘、没有分量。
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风一过,不论印子是深是浅,一概被抹杀去所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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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后的时辰,卫明枝正无所事事地逗着猫,青荇忽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跨进院子。
她抬眼一看,原来是洪家的夫人和小公子。
“听说王妃最近身子不太舒坦,怎样,今日可好些了?”洪夫人牵着有些拘谨和兴奋的小公子,一面走近一面笑问。
卫明枝除下披风,起身给他们二人请了坐,这才揉揉鼻子道:“好受许多了,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完全没病了,可广……我夫君不准我断药。”
“还是王爷谨慎。”洪夫人摸了摸旁侧小公子的脑袋,“阿骏年幼时也曾经受寒发热,那时我们一家还在关塞住着,身边也没个商量处,所以在他退热之后,我们便自作主张地给他停了药,谁知第二天,阿骏的病症就又反复了。”
小公子还在北方的时候……
卫明枝算算时间,估计着那时闻苏也应当还在边关。他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学到的经验吧?
她好笑地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一脸了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看向一直憋着没说话的小公子,她拍拍他的脸,“本来还想着去看看你,和你说说南方的事情,不过后来又是浴佛节又是宫中小宴,一直都没抽.出身来。既然今天你过来了,想与我说什么就别闷在肚子里了,快说吧。”
小公子似被她提醒了什么,高兴地道:“我在浴佛节上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卫明枝想了想,“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见过你?”
小公子朝她挤眉弄眼,哈哈笑道:“因为我爹娘不准我过去,那个时候,在大街上,你被人背着呢!”
卫明枝闻言不禁面浮热意,觉得这小孩儿是在取笑她“那么大个人还要人背”,由是屈指敲他脑瓜:“你长大也要这样背你娘子的!”
小公子一脸理直气壮:“可我娘亲就从来没要我爹背过!”
一旁的洪夫人温柔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与你爹也不好意思叫你瞧见。”
这下小公子傻了眼,眼睛嘴巴都张得溜圆。
卫明枝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在院中坐了好些时候,和那小公子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卫明枝便目送着洪家母子离开。
这日晚膳,她停药的要求终于被闻苏应允,香得连饭都吃多了一碗。
也许是乐极生悲,她竟然因此吃撑了。
枕着软褥靠在床头,哼哼唧唧地被揉着肚子,卫明枝猛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于是她扭头问:“我胖了吗?”
闻苏给她揉肚子的手不顿、面色也不改地答道:“没有。”
“可我觉得我胖了。”她皱着眉头挤了挤自己的脸,“虽然每日照镜子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但是,”说着抽.出压在腿下的红带子,“束腰垂下来的带子好像比以前要短了一点。”
闻苏被她说得沉默下来,揉她肚子的手缓缓地滞住,而后似乎有点好奇地捏了捏。
卫明枝只感觉到自己的肚皮的肉被捏起来一小块,第一反应是,她果然胖了。颓丧赧然地拍掉闻苏的手,紧接着她卷起软褥和枕头,便缩进了榻里。
随着遮罩物被卷走,原本藏在枕头底下的画册也显露了出来。
卫明枝乍一瞥还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那册子被榻边的闻苏捡起来、翻开,她的脑子才轰然炸开:那是……喜婆给她的东西!
前些时候看过后她就一直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方才她居然忘记了!
“不准看!”她红着脸,气势汹汹地朝前扑去。
闻苏被她喝得从书册中抬起眼眸,眼见一只黑影直面扑来,他慢条斯理地把拿着图册的手背到了身后去。
卫明枝没夺到她想要的东西,反倒整个人冲出了床榻、就要栽下去,而后被闻苏稳当当地捞了起来。
捞的是肚子。
“不许碰!”她如临大敌般,稳好身形后,立马捂着肚皮又往回缩了缩。
简直进退维谷!
当着她的面,榻前之人复从身后拿出那本画册,却没再打开,只是微挑起眉梢,眼眸敛着笑。
“是喜婆给我的!”卫明枝别开眼,急忙忙地解释,“我,我,我是看了,前几日看了一点,忘记它还在我枕头底下了……”
半晌没听到人说话,她僵着脖子扭头一瞧,榻前的人竟又垂眸翻起了画册。只是他的表情着实镇定,清隽秀美的脸罩在柔和的烛光下,活脱脱一幅矜贵公子的烛下赏诗图。
谁也不能想到他手里拿的竟是绘着风月之事的册子。
卫明枝从脖子烧到耳根,慌忙再度移开了眼,凶巴巴地喝道:“都叫你不准看了!”
“阿九说得是。”
闻苏终于听话地把画册掷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然而还没等卫明枝松口气,他压近身子,接着道:“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卫明枝因言,耳朵红得都几欲滴血,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推开些,硬撑着咕囔:“你想的美。”
然则心里却突突打着鼓。
好一会儿,许是欣赏够了,闻苏才取下她的手,眼底颇是愉悦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不吓你了。”
果不其然上一刻还羞赧的姑娘这一刻就怒冲而起。
闻苏老实地被她推倒在榻上,由她摁着挠。
窗外开始下雨。
是一场夏日即将到来前的瓢泼大雨。
凉风自窗隙灌进内室,还带着微微的湿润。卫明枝闹累了,倒在榻上喘着气,额间的细汗被风一吹,很快便蒸发不见。
她望着素帐顶,听着耳畔另一人的呼吸声,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还在南卫皇城的时候。
“时辰不早了。”旁侧传来的提醒声带着几分慵懒。
卫明枝收回飘远的思绪,偏头瞄了眼身边人轮廓分明、线条漂亮的侧脸,状似无心地道:“今夜下雨了,地板潮,本公主就大发慈悲,让你在榻上睡一晚。”
赶在闻苏朝她看来之前,她转过眼,哼哼一声:“要是你敢对我做什么,我立马把你赶出去。”
“那便多谢殿下恩典了。”
雷雨之夜,就算没有烛火照明,内室也仍会不时被雷电闪得一瞬间宛如白昼。雨珠拍打窗棂、浇打庭院,劲风呼呼卷席,各种声音交织作响着,好似奏乐一般。
或许是屋外的动静太过繁乱、又或许是身旁躺的人存在感太过强烈,总之卫明枝难得地没有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她睡不着,也不想让占她床榻的人好过。
于是她伸脚轻轻踢了踢旁近的黑影:“你睡了吗?”
黑影答道:“没有。”
“那正好,我们来聊聊天。”
“阿九想聊什么?”
卫明枝抱着薄被猛地朝他滚过去,最后撞在他肩膀上才堪堪停下来。黑夜中男人的眼睛显得特别清亮,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她捧住他的脸,以防他躲开,“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说实话。”
闻苏瞬时就想移开眼,却被她盯得避无可避。
“……记不太清了。”
“怎么会?不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候吗?怎么会记不清?”
他反问:“那阿九是何时?”
“我……”卫明枝认真地思索一番,道,“这样一想,好像还真没有确切的时间,就是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喜欢你了。”
见男人面上的笑意,她立即明白过来自己被人下了套,咬牙道:“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我与阿九一样。”
“敷衍。”
床帐内有须臾的沉寂。
又一声惊雷落了下来,混着男人沉缓的声音。
“若非要这样计较,那大约是,阿九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
卫明枝的眼眸微微睁大。
她在雷雨声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强忍着面上的羞涩喜意,她仰头给他唇上盖了个印,整个人如掉进了蜜罐里般,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这个回答我很满意。”
然而还不待她发表第二句见解,发丝散乱的后脑勺便被人一把扣住,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包裹上来,渐缓渐深,几要将她溺毙其中。
这时她哪还能记得先前信誓旦旦放出去的狠话?
身心都仿若被泡在了温水之中,满耳只余擂鼓般的心跳、烧人的喘息、和不容退却的力道。
“阿九……”
熟悉的、昔日清冷低沉的嗓音染上了勾人的暗哑。就覆在她耳垂边,一下、一下。
全身都似被火点着。
卫明枝把眼睛紧紧闭着,手在他背上衣裳抓出几道褶皱,声音又细又软:“我,我不赶你出去就是了。”
雾似的床帐被夜雨凉风缭动起舞,交错翻飞,流转深浅,虚虚遮掩了内里的好景致。
只在劲风扫过时,帘脚卷起,露出一截羊脂玉一般的、无措地紧贴着床沿的手臂来。
低吟浅息,一室朦胧。
庭中正是风雨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