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抉择

宫闱深深,风凉露寒。

女人端坐在角落的菱花镜前,侍弄妆容,红火的凤袍像刺目的鲜血,淌了一地,如夜里露出真身的妖物。

她是个年纪不轻的女子,有着得天独厚的容颜,岁月对她视如己出,在微光之下,她宛若当年闺中少女。

身后有人进来。

女人气定神闲握着描笔在额心化的红梅上落下最后一撇,她抚着袖子搁下描笔,心满意足对镜中的美人一笑,光华逼人。

“父皇已经驾崩了,母后穿着皇后的朝服,是想给谁做皇后呢?”那声音含着笑意,却听不出喜怒,因为那笑声本就是系统性的。

女人美眸中沁着狠毒与厌恶,但仍不失仪态缓缓起身看向门旁的人。

“母后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朕啊。”那人迈进门槛,他是个年轻男人,却带着几分女相,其之俊美竟然生生将惊心装扮过的美人艳压了下去,他颇为慵懒话家常般地道:“这一点,朕还是真像母后呢,因为朕也恶心母后得紧。”那人话题一转,带着轻轻地笑意:“再浓的铅粉也阻挡不了母后的老态呢,母后,四十呢?哦……朕还漏算了几年。”

女人……哦不……

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皇帝李黍的生母,前朝程贵妃,现如今孝韵太后气得脸有菜色,脂粉都掩饰不住,她全身战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她咬牙切齿地道:“蠢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李黍和熙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似想起不愉快的经历,他立即又面色如常:“朕现在是天下之主,母后是不是以为……”

“不要叫我母后!你根本不是我生的!”孝韵太后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她极其厌恶面前这张脸,因为她能从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一个恨透了的人,也能看到曾经不堪的自己,和岁月之下所有尘封的罪行。

先帝一死,这份恨意不用遮遮掩掩,愈发加剧到了一种不可叠加的地步。

如果可以,她立刻就想掐死他。

李黍并没有情绪波动,这个答案他在心底已经揣测过无数遍,如果是写在纸上,那些纸也早被翻烂了,毫无创新。

“你想杀了哀家?”孝韵太后平静下来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人敢走到这一步谁没有点退路,她的话是威胁。

“朕可是你一手折磨大的啊,母后。”李黍淡淡地道:“朕还不至于蠢到大皇兄那个地步,朕只是来告诉你,程谦雅和你绝不会如愿以偿。”李黍的目光渐渐深远,残酷的笑意浮现在这张脸上,如同妖魅,他一字一字道:“西北今夜的血色,想必煞是好看。”

孝韵太后脸色惨白,她从来也看不透自己养大的这匹狼,只是心中隐隐感到危险的降临,她身子慢慢瘫软,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她依旧辩解:“不会的……程恩带着二十万军队去了西北,这孩子……”她恍然大悟,怨毒地盯着自己的养子,她话语颠倒,逻辑混乱:“难怪密探向我报告,程恩自甘堕落做了你的男妓,这个畜生,你们两个畜生……他这个畜生竟然串通旁人对付他的亲生父亲!”

提到程恩,李黍蹙了蹙眉,眸子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半晌,他声线无起伏地道:“假冒名门闺秀进宫,与名义上的兄长通奸生子,可是苍天有眼啊,让你生了死胎。你便设计夺……先皇后的骨肉,妄想密谋天下。从你这般龌龊之人的嘴里吐出他的名字,还真是不适应呢。如母后一般的人,下半辈子便陪着青灯古佛净净自己肮脏的心肠吧!”

……

……

京城,清雨脉脉。

宫檐下铺开了一层水帘子,空气濡湿,沾了几滴水在身上便冷的不像话。

李黍站在廊下,披一件黑色狐裘,老太监撑着一把伞低低唤了一句:“陛下,夜里凉……”

李黍依旧静默,凝望着西北一方,可看得到满天乌云,听得到水珠砸在地的声音。

“皇上,杜将军潜在秦王身边十一年了,确定让他今夜动手吗?”

“今夜动手。李攸和程谦雅几人必须死。”

“那若镇远大将军……投向秦王……”

“……”男人沉吟良久,方念道:“程恩,若造反……”

李黍脑海中这场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深沉地望着西北,尽管一空乌云,他还是专注异常,眸光深不见底:“这是朕平生最大的赌注,程恩,你莫负我。”

千里之外的西北,黄沙漫漫,一轮血月暗示着不祥征兆,在据城池二十里的地方,数不清的营帐就地扎根,此时正是晚膳之后,主帅的营帐里,程恩肩头披着一件外衣,在忽闪的烛光之下仔细看着来信。

徐松之大气不出站在一边。自他的视角,程恩自从在信使手里接过这份信之后就没有舒展过眉头,徐松之双手拢着袖子,目不转睛。

这是由程谦雅的名义送来的信。

与其说是家书,倒不如说是招降信更为贴切。

“吾儿程恩,见字如面,今上李黍无德无能,秦王胜之黍十倍有余,吾儿快快弃暗投明,进城与我和你母亲一家团聚,辅佐秦王,匡扶正义……”程恩捏了捏眉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疲倦感,好似灵魂被抽空,他仰着脑袋闭目养神,半晌方喃喃苦笑:“父亲啊父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将军?”徐松之做好了一个军师的本分,出谋划策,他低声道:“投秦王程家定能发耀,况且皇上多疑,伴此君如伴虎,此举全凭将军决定。”

程恩站起身反手相握,向来清秀有着少年容的脸竟染了一层凉薄,他淡淡且不容违抗地道:“我出世二十三年,从不知造反为何,也从未有过一丝逆心,此次,亦不会。父亲做错了事,程家做错了事,可我不会一错再错,猪油蒙了良心。”

“卑职知令。”徐松之心底由衷敬佩,他伏地行大礼。

“报——将军!城池中冲来一队人马!”

“准备迎敌。”程恩迅速穿起甲冑,拿着□□,跃上牵来的红棕马,一马当先。

西北的风沙哪怕是夜深人静依旧呼啸,茫茫间只见几百人马停在遥遥远方,程恩皱了皱眉,命弓手作势,却又吩咐道:“先莫射箭。”

对面一人长声吆喝:“镇远大将军,卑职杜伊超奉当今圣名斩逆王李攸人头来见!”

“杜伊超……”程恩暗自思忖,这杜伊超是李攸的心腹,为何会斩李攸人头投诚。几个思量之间,程恩回喊:“杜将军,请带贼王人头上前。”

“大将军……恐是阴谋诡计。”徐松之捻着羽扇在旁提醒。

程恩不发一言,扬着马蹄向前两步,正挡住徐松之,若真是阴谋诡计,哪还真是小瞧他程恩了,他手中的双剑看似松弛,实则已做好了最不幸厮杀的准备。

对方越过层层黄雾,当首的将领浓眉大眼,一丝不苟,双手奉着雕花木盒,大小正好装下人头。

程恩识得那将军确实是杜伊超,但仍然不松懈片刻。

杜伊超脸色肃穆,在离程恩十步远处,像是下定决心,一手伸入盒中,拿出一样东西……

程恩这边所有人神经一紧,一瞬之间一阵兵刃出鞘的声响划破静默。

程恩挥手阻止,因为晃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杜伊超提着的竟是一个人头!而那人头,程恩怎会不记得,秦王李攸!一方枭雄!若造反成真,这李攸说不定还真会坐在金銮殿接受万朝来贺,然而成者王败者寇,此人竟也做了血球。

若……若这是李黍。

若……若输的是李黍。

程恩心里打颤,即使面对死亡与血海刀山他都从未畏惧,此时此刻,却因为一个假设,一个若字而心悸。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直到杜伊超又吞吞吐吐摸着鼻子道:“那个……啊……镇远大将军,圣上有言,西北平定,他在京中买了糖葫芦等你……”

两队军马:“……”刺激。

程恩心头一动,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道:“杜将军,请入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