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父子

阴沉沉地,只闪过几朵青幽烛火,蜡泪不停地流淌,渐渐一支蜡变成瘫软在桌面上的一团,桌面上布满了香灰,桌子正中央摆着一尊巨大的黄铜香炉,炉中插着一束庙香,透过飘忽的青烟,是几排牌位,乌木质地,纂刻着一个个遥远的姓名,这些名字都姓程。

男孩望到最后,竟快不认识这个“程”字了。

“知道为父为何让你在这里跪一宿吗?”成年男人的声音如从万里之外而来,充满了虚幻空悠。

“孩儿做错了事……”男孩耷拉着脑袋,奶气未脱的声音细弱蚊吟。

“错。”

男孩不解地抬头小心翼翼探看说话的青衫男人,男人双手负立,只留给男孩一个背影,即使是如此,男孩眼中的背影依然显得高大神圣,不可企及,将男孩整个笼罩在影子里。

“程氏一门,大赟望族,从祖先程恭入京为相,至今两百六十九载,此间送走了无数同时世家,然而程氏风雨飘摇年,依旧纹丝不动,出了十九位能臣,被誉为“辅弼星辰”。恩儿,你觉得我们凭的是什么?”青衫男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哪怕是这番平平静静,还是让男孩听的心中思绪汹涌。

“我们凭的是才能,更是忠!更是义!”男人不等男孩回答,激昂慷慨地道。

男孩握紧了手心,对着祠堂磕了三个响头。

“恩儿,不论何时,你都要做一个不负程家的真君子。”青衫男人回过头,他的脸上是那么笃定,那么凛然,刻在了男孩的记忆深处。

程恩捏着眉心,他眼睛发酸,他从得知父亲反叛的那刻开始,竟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父亲那时的决绝了,明明不久前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此时,只剩祠堂里父亲糅合在香火青烟里模糊不清的脸,程恩的血液像被整个抽离身体,犹如走尸。

杜伊超浑然无觉,喋喋不休说着所见所闻:“卑职奉命潜伏在秦王一派,但卑职永远是先皇后的麾下!当然也是圣上的麾下!我本来是要奉命砍掉李攸和程谦雅的人头,可是前两日皇上又突发了一道急召,让卑职莫杀程谦雅,唉!若杀了程谦雅,我杜伊超怎会沦落到连夜逃亡,如今西北由程谦雅掌事,这只老狐狸比起李攸更难对付……”

徐松之忙在桌底下暗暗踩了杜伊超一脚,杜伊超吃痛哎呦,顺着徐松之的目光看去,程恩已经用手捂住了双眼,隐隐间,似有一丝濡湿要冲破指隙。

杜伊超憋了十几年,本是一吐心中快,一时忽略了主将乃是自己口中的老狐狸的独子,他微微一愣,又搔了搔自己的头,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蠢人,遇上这情况也束手无策。

“呃……”

徐松之暗暗掐了他一下,阻止他再往伤口上撒盐,杜伊超吃瘪,悻悻找了个由头,一溜烟逃开了。

杜伊超走了,徐松之方要出言讲几句真理名言劝导劝导年轻的上司,只听见程恩向来平静温和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隐忍,低低吐出来几字:“请先出去……”

徐松之又喜又忧,老大心情低落但不忘礼貌涵养,还算理智尚存。

这一天,镇远大将军将自己关在营帐里,谁也不见,亦不吃不喝,毫无动静。

当徐松之和杜伊超打算强行入门查看状况时,镇远大将军自己走了出来,一身亵衣,青丝不束,形同槁木,先是望着天淡淡道:“出太阳了,天气真好……”

几位亲信又当镇远大将军受了刺激,疯了。

那位年轻的大将军突然提高声量,字字掷地有声,下令:“众将士听令,吾等全力以赴,就算滚烫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西北的黄沙!也要势必夺回西北!不负国家!”

西北城。

这一场战争持续三天三夜。

后人对于百战百胜的程恩取得这次胜利觉得理所当然,只有当事人才知,这是他一生最困难的一次战争,他的敌人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是他的家人!他若一念之差,结局便一塌糊涂。

当年轻的镇远大将军走进西北城的临时宫殿,他的双剑上满是鲜血,拖曳一地,他望着大殿上穿着龙袍的中年男人,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哈哈。”程谦雅坐在殿上,笑得一身不合身赶制的龙袍抖动,他又一脸淡漠:“没想到是我儿子亲手粉碎了这场帝王梦,恩儿!你不孝……朕……朕……”

程谦雅突然抱着脑袋疯癫大笑,唾沫直流:“朕要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来人!来人!把这逆子……哈哈哈!朕!”

程恩低着眸子,不忍再看,他低声道:“父亲,我送你和母亲回徐州,你曾说过,那是咱们程家的故乡,是一切荣耀的开始地,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如果裴哥哥要杀你,我就弃了官带你们去塞外。”

“恩儿……恩儿……”程谦雅连滚带爬过来,口水直流,歪着头问:“你怎么又哭呢?是不是李黍那混小子欺负你了?恩儿,来,别哭,咱们去吃好吃的……”

程恩终究没有沦落到去塞外。

他带着父母在徐州购置了一座宅子,将相府的下人都接到了徐州照料双亲,他发现他的封赏都已被自己阔手阔脚的捐赠了,到如今再也不是公子哥,仰仗不了程家,更要为程家想以后,就凭他曾经积攒的月俸只能是入不敷出,他程恩,竟是不折不扣的穷光蛋一个。

程恩如今是家主,父亲的两个妾室在战乱里逝世了一位,另一位受不得清贫缩水的苦日子,卷了多年的体己跑了,留下一个女儿,正是程恩年方四岁的庶妹,他做主把她交给母亲养,母亲倒是十分高兴。

这日。

他教小妹识字,第一个摊开了“忠”,看着小妹天真无邪的面容,程恩温柔地道:“我们程家世代都是大赟之臣,龙椅上坐的是谁,我们便要为他恪守一个忠字。”

小妹懵懵懂懂,嚷着要吃冰糖葫芦。

却是疯疯癫癫的程谦雅突然咿咿呀呀哭个不停,程母怎么也哄不好。

程恩过去蹲下,耐心的擦拭干净父亲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的脸,他突然就不哭了,也嚷着要吃冰糖葫芦。

程恩无奈,只得带着一大一小,上街买冰糖葫芦。

“这样挺好的。”程母时不时洗手作羹汤,以前无需操心的事,现在偶尔也要亲力亲为,她切着果蔬,眼角都是风霜侵袭的皱纹,任谁都会觉得她温柔无限,她絮絮叨叨:“你爹从前是个好人,先帝寡断无道,二十年前云州闹灾荒,你爹是赈灾官,急需朝廷支援,先帝却在一个妃子宫中流连忘返,请示的官员频传急,搅了先帝的兴致,先帝发了一通脾气,没有发赈灾粮款。你爹在云州,目睹了太多死亡,从此便存了心事。他崇尚儒家的大同之说,后来有一次,他向我吐露心事,他道,只要百姓能过得越来越好,这天下不姓李又有什么关系,天下不就是天下人的天下吗?你父亲的理想是铸造大同……”

程恩洗着青菜的手顿了顿,透过厨房的纱窗看去,庭院里一老一小正追逐嬉笑。

随着上一朝的更替和陨落,某些真相众人都不得而知了。

然而效仿斗争的后来人仍络绎不绝。黑白善恶,这四字不能概括一切,阵营敌对,仅仅是你我拼搏的方式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