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红墙细雨,薄雾缠绵。清晨一缕微光朦胧淡秾,打破了浣衣局的片刻宁静。
浣衣局宫婢五更天儿便要起身,照着从阖宫送来的衣裳仔细清洗,就是冬日里也没个例外。
来这年头稍长些的,便可分得些好差事,后宫的衣裳自是干净规整,浣洗起来也更轻巧。而唐蓁这种新来的,没得捡,只能轮着洗太监的宦衣。
“赶紧的,手脚都麻利些,仔细着别将贵人们的衣裳给糟蹋了,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浣衣局掌事太监赵全,尖着嗓子,在浣漱台边打着圈儿。
这一水的宫婢都由他打理。
上到他这儿的,多半是在贵人那儿不得力,遭撵儿的。或是进了内务府,不消着打点被塞进来的。
总之,进了这浣衣局,便没那舒坦日子过,时日长了,怕还得落得个骨节酸痛的毛病。
唐蓁持着棒槌,将衣裳裹上皂荚,使劲儿拍打着。
太监们因着早早净了身,宦衣下襟和裤子处总会有些许恶臭,故以宫婢们最不愿碰的便是这些个衣裳。
赵全踱步,背着双手,一双鼠眼轻眯着,瞧着就是不好相舆之人,皮骨下还藏着几分市侩。
他掂了掂怀襟里的银子,冷笑一声,朝着唐蓁身后走去。
唐蓁能感觉到身后那股子不怀好意的注视,她低头,只继续用力拍打着。
好不容易将一摞宦衣洗好,唐蓁抬手轻轻撩了撩额边的碎发,刚想拧起,手旁的井台边又端来两大摞宦衣。
她偏头,看向来人。
“看什么,把这些个全给杂家洗了。”
唐蓁看了看四周干活的宫婢,她们手上洗的大多都是后宫贵人的衣物,而所有的宦衣仿佛都被甩到了她这边儿。
“公公,这些,全我一人洗吗?”
她嗓音柔柔,一双剪水眸清澈明亮,炯然有神。
赵全打量着她,见她姿态挺拔,不卑不亢,舌尖不自觉抵了抵腮帮。
“哟,这不是才从东宫来的唐蓁姑娘么。”
唐蓁不喜他这般眼神,没应声。
赵全讪笑,眼底却满是嘲讽,“怎的,唐蓁姑娘先前在东宫伺候惯了,便瞧不上咱们浣衣局的差事儿了?”
他绕着唐蓁,缓缓围步。
“杂家知道,咱们这些阉人的衣裳呀最是脏臭,可说到底,大伙个左右都是奴才,谁还比谁高贵的呢?”
赵全说着笑容淡去,面容逐渐可怖。
他凑到唐蓁身边,隐隐闻得那股鸢尾草香味,闭了闭眼,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你若是走的出这浣衣局,便是你的本事。若走不出,杂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少跟我耍嘴皮子。”
说完,赵全双手掸了掸衣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这身上这么香,身段这么好,怎的脸却生得这般无趣,真是扫兴。
他啧了声,转身回了后院。
唐蓁看了眼堆积如山的衣裳,轻声叹口气。
那日宋辞拂袖而去,到底是没在月歆宫留宿。沈承微便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了唐蓁身上,一怒之下将她扔到了浣衣局。
眼下隆冬刺骨,每天要洗这么多衣裳不说,唐蓁还尤为担心孤身一人留在东宫的桃夭。
沈承微自那日起已是恨毒了她,定不会善待桃夭,她二人的处境竟是比刚入宫时更难了。
唐蓁从天蒙亮,一直洗到晌午,涮得手都快抬不起,这才放下棒槌去用午膳。
浣衣局的膳食尤为简单,只一些馒头和清粥,够裹腹的。
可唐蓁到时,竟是连半个馒头半碗粥都没得了。
浣衣局宫婢们分坐两端,有说有笑,只唐蓁来时,大伙儿纷纷噤了声,而后默默将碗筷收收,快步离了去。
唐蓁站在原地,摸了摸发着响的肚皮,第一次体会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正当她发楞时,角落边倏地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唐蓁望去,发现竟是睡在她邻铺的冬雪。
唐蓁朝她笑笑,转身想走,没成想冬雪却叫住了她。
……
晌午过后,宫婢们便要将晾晒好的衣物分送各宫,多数都忙碌起来。
趁着这会儿子没人,冬雪拉着唐蓁来到长围房内,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悄悄递给她。
“快吃吧,还热乎着。”
唐蓁怔忡,没敢接。
自爹爹出事,她身边除了桃夭,便再没有人对她这般好过。
“傻愣着做什么,快拿着啊,洗了一早上的衣服,你不饿吗?”
冬雪长得白白净净的,弯弯的眼睛,虽称不上美,却也是清秀可人。
见唐蓁仍傻乎乎的,她抓过唐蓁的手,将馒头塞到了她手里。
“快吃,别被赵总管瞧见了,不然我也得挨板子了。”
唐蓁见她目光盈盈,回过神。
这会儿子实在是饿的紧,瞧着她也不像个坏的,便轻点了点头,接过来一口咬了下去。
浣衣局的膳食自是粗糙,馒头发得又硬又糙的,换做从前,唐蓁怕是连咽下都难。
可如今,食不果腹的滋味她尝到了,自然挑剔不得,就着凉水,便也啃完了。
她抬起手背擦擦嘴,感激地对冬雪笑道,“谢谢你冬雪,若不是你,我今天怕是要饿肚子了。”
冬雪望着她的眼睛,左右探了探,才道:“赵全发了狠话,不准给你留吃的,大家不敢不从。”
唐蓁垂眸,她猜到了。
“你怕是得罪了贵人,才到了这儿吧,赵全惯是踩高捧低的主儿,你今后可要防着些。”
唐蓁笑着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会留意的。”
她时间不多,浣洗台上仍有不少要洗的宦衣,今日若不洗完,明日怕是又会多出更多来。
唐蓁没敢同冬雪多聊,正要走出围房,冬雪轻唤道:
“唐姑娘。”
冬雪欲言又止,像是思忖了许久,“唐姑娘,你的眼睛,长得同我在宫外的妹妹很像,我才想多提醒你一句,赵全远比你想得更卑劣无耻,你定要小心。”
唐蓁不明白冬雪为何那样说,可赵全给她的感觉委实不好,她便也没多心。
*
自打唐蓁到了浣衣局,这些个脏活累活便全丢到了她身上。
冬雪趁着赵全不在,偶尔也会帮唐蓁分担一些,可日子一长,唐蓁便很快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在这儿,做得多,吃的少。
唐蓁夜里喜静,晚上向来听不得声儿,可浣衣局的大通铺子,睡了足足六七个人,打呼的打呼,磨牙的磨牙,惹得唐蓁眼袋都深了一圈儿。
这日,同铺的腊梅不知吃坏了什么,闹起了肚子,她原负责慈宁宫的浣洗衣物,太后那儿的差事落不得,赵全没法子,只得抽调唐蓁同冬雪一起去跑一趟。
这是唐蓁来到浣衣局,第一次踏出这道门。
今儿个天气好,唐蓁捧着端屉,里头盛着太后的常服,已被熨得服帖,连香都是熏好了的。
唐蓁同冬雪一路顺着永昌门,朝慈宁宫拐。
太后礼佛,平日里又喜静,便免了后宫每日的晨昏定省。故每每走近慈宁宫,宫婢太监们都得紧着步子,生怕发出一点异响惊动了老祖宗。
这一路,冬雪已是提醒过唐蓁慈宁宫的规矩,唐蓁自是应是。
冬雪见她如此乖巧,心里头那份对家妹的寄托便也更甚了些。
二人说话间,很快就拐到了慈宁宫宫墙外,刚要转进里头,便听的后头一行人抬着肩舆稳步而来。
冬雪入宫年岁长,听这般脚步声便知是哪个贵人,不消多看,就拉着唐蓁跪地行礼。
肩舆稳当当地停在慈宁宫门前,宋辞理了理锦袍下摆,大步朝慈宁宫走去。
唐蓁跪在不远处,悄悄地呼了口气。
真是出门没瞧黄历,竟又碰到了这位爷。
待人走远,唐蓁等人这才起身,她走在冬雪后头,跟着进了慈宁宫。
与平日不同,今日的慈宁宫却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嬷嬷领着到了偏殿,唐蓁规规矩矩放下端屉,待仔细查验过,方能回去。嬷嬷很快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唐蓁越过偏殿回到院外,透过珠窗,瞧见太后半倚在贵妃榻上,下边儿趴着个身着淡粉色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单螺髻的少女。
她生得一张圆圆的脸蛋,面容娇俏夺目,似是还有些未褪去的纯真,打瞧着便是地位尊贵。
此刻正说着什么,引得太后一阵大笑。
宋辞入殿,少女盈盈起身,朝他草率地行了行礼,很快又懒洋洋地趴回到太后膝下,悄悄在太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宋辞也不恼,掀了掀衣袍,坐于太后下首处。
似是感受到窗外的目光,他微微偏头,面上还带着唐蓁从未见过的笑,就这样与她的目光相触。
唐蓁局促,下意识收回视线,低着头快步穿过院内。
转念一想,自个儿也没做错事,做什么要这般畏缩见不得人。
她再度抬眸望去,发现宋辞仍看着她。
她管理好表情,浅浅朝他一笑。
宋辞自是看到了。
可面对唐蓁的笑容,他竟是愣生生瞥开了眼。继而转头,同太后膝下的少女说着什么,话语间面上那抹笑容更深了些,仿佛没看见唐蓁,或是从来不曾认识她这个人。
唐蓁:……
呵,这种人,活该生不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