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午后。

太阳可劲儿烧着西南方，天蓝得像刚用水洗过，没一丝云，夏蝉躲在操场旁三人合抱的大杨树上扯着嗓子不要命地嚎，然而这样尖锐的蝉鸣还是盖不住操场上一阵阵的呐喊声。

燕城一中正在举行“619校篮赛”。

林欣用双手食指堵住耳朵，弯腰从炸了锅的人群中挤过。好容易来到第一排，她脚还没站稳，又被朋友庄羽拽着胳膊拉到了东面的主席台旁。

额头冒出一层密密的汗水，阳光也晃得她有些头晕目眩，林欣抬手搭在汗湿的额头，使劲儿眯起眼睛，朝球场上张望。

今天是最后一场比赛，红队一班对战蓝队三班，距离结束还有十分钟。林欣看不懂篮球，目光只紧紧追着红色球衣7号。

接球，助跑，起跳，投球！

宽大的球衣随着7号跳起投篮的动作鼓起，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雄豹，胳膊和小腿的肌肉绷紧——

篮球入框！

哨声响起，全场寂静了两秒后，彻底沸腾！

林欣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细长白皙的手指揪着毛巾，肩膀微微颤抖着，她身旁的庄羽嗓子都喊哑了。

周堃双脚落地，站在球场中间单手撩起球衣抹了把脸上的汗，然后猛吸口气，吼了一嗓子：“爽啊——”这声刚喊了一半，一班的队友就簇拥上来，推推搡搡地带着他朝主席台下走。

四周都乱哄哄的，周堃嫌热，扒拉开陶宇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扭头去找水喝。

“喝这个吧。”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周堃抬头，发现是他们班班长林欣。

“谢了啊。”周堃接过还冒着白气的冰镇农夫山泉，拧开瓶盖，仰头就灌，两三下就喝得见了底。

林欣把上半身伸到栏杆外，蝴蝶腿儿似细长的胳膊朝周堃摆了摆说：“老班刚刚说咱们班球队今晚可以一起聚个餐，饭钱找他报销。你帮我向陶宇他们几个转达一下，他们太吵，我压制不住他们。”

周堃比了个“ok”的手势，截住一名从他身边走过的后勤人员，抓了两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陶宇就从背后冒了出来。

“堃儿，和班长说什么悄悄话呢？”陶宇猛地拍了一下周堃的肩膀，特热情地把脸贴了过去，周堃被吓了一跳，转头，没咽下去的水喷出来，糊了陶宇一脸。

“......我靠！”陶宇抬手抹把脸，认命地叹了口气，“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抱歉抱歉。”周堃忍住笑，伸手在陶宇扎手的毛寸上薅了一把，问：“今儿晚球队聚餐，老班请客，去不？”

“不去。”陶宇摆摆手，语气十分坚决。

“啊？”周堃惊讶，平时聚餐就陶宇最积极，怎么着今儿赢了比赛老班请客，陶胖子倒不去了？他挑眉，用肩膀撞了陶宇一下问：“为什么不去？”

陶宇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表情，他扭头朝四下看了看，然后把周堃拉到主席台的角落，一脸神秘：“哥儿几个约好了今晚去玩个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周堃没反应过来，追问。

“你知道浐灞町北边刚盖好的那栋新楼吗？”

“知道。”周堃点点头，那片儿地是徐泽家公司新开发的高级住宅区。

“徐泽前几天跟我说那栋新楼里有鬼，只要乘坐电梯依次摁下1，3，7，11，13楼，这样上下来回重复三遍就能看见通往地府的门。我和徐泽他们约好今晚去做实验。”陶宇压低了声音，仿佛是要配合谈话内容的诡异感，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不少。

周堃听完脸色一沉，沉默片刻，看向陶宇，犹豫着开口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

“不信。”陶宇摇头，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鲁迅说了，世界上本没有鬼，信的人多了还是没有鬼。”

“你既然都不相信，干嘛还去做实验？”周堃拧眉，问。

“就是因为不信鬼才去做实验啊。”陶宇耸耸肩，继续说：“你见过哪个胆小的还上赶着去看恐怖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打着灯笼招鬼的都是不怕鬼的。”

“呸呸呸，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周堃作势就要去捂陶宇的嘴。

陶宇乐呵呵地搂住周堃的脖子，“哎呀，我们就相当于是去鬼屋探险，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

“我不去。”周堃想都没想拒绝，“我建议你们最好也不要去，你看恐怖片开头都是一群人作死——”

陶宇出声打断，“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胆子小，所以这事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叫你，堃儿别担心。”

“不是因为这个，是真的有——”周堃着急，但话说了一半又生生给他憋回了喉咙里，陶宇一脸“我去了你咬我啊”的表情，周堃磨了磨后槽牙，叹口气，“行吧，你们早去早回，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听完这话，陶宇脸上的肉都笑皱了，他拍了拍周堃的后背，叹道：“果然是我的好哥们！堃儿放心，你怕鬼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滴。”

周堃抿了抿嘴，沉默，和陶宇回教室。他走到教室门口，刚推开门，冷气铺面而来，不要钱似的，舔过他裸露在外边汗湿的肌肤，周堃抖了一下，微微缩了缩肩膀。

班上闹哄哄的，篮球赛赶上端午节，这会儿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就等着三点二十的放学铃。

陶宇把桌上的五三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后随手扔到窗台上，前桌徐泽无聊，从桌兜摸出一盒扑克牌，转过头朝周堃和陶宇晃了晃，“斗地主玩不玩？输了的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来一局。”陶宇正愁没处打发时间，一下从桌上坐直了身体。

徐泽叼着笔头看向周堃。

周堃还在琢磨怎么阻止陶宇他们去找鬼，听到徐泽说玩斗地主，忽然心生一计：如果自己赢了，可以指定他俩玩大冒险，到时候就有无数种游戏方案来阻止他们去浐灞町。

想至此，周堃搓搓手，特豪气地点了点头：“玩！今儿要让你们输得血本无归！不过就我们几个玩没意思，再叫.上.张.晨.他们，当替补。”

陶宇和徐泽没察觉他的小心思，只当是人多了好玩，遂点头答应。于是他们仨拖家带口，生拉硬拽来了剩下几个队员。

第一轮游戏开始，周堃抢着当地主，他本以为手里拿着双王铁定会赢，但徐泽陶宇打配合打得好，两人围堵他一个，硬是把周堃的双王憋死在了手里。

“堃儿，愿赌服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陶宇一边洗牌一边问。

周堃无奈，选择了真心话。

提问人是体委庄羽，她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堃，说道：“堃哥，咱输就要输得起，我问的话你要认真说，不准骗人。”

“嗯，你说，只要是我能答上来的，绝不隐瞒。”周堃点头。

庄羽满意地笑了笑，她一撸袖子，特干脆地问：“那就请堃哥说一说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这话一出，周堃愣住，周围人开始起哄。

一班校篮球队队员周堃一米八大个儿，五官俊朗，性格讨喜。世上帅哥千千万，但性格好还有点憨的帅哥却不可多得，于是周堃成了班上公认的班草，不仅女生喜欢他，连男生也愿意和他亲近。庄羽这问题一石激起千层浪，将端午假前的狂欢推向了高潮。

陶宇幸灾乐祸地撞了一下周堃肩膀，看热闹不嫌事大，“堃儿，你得好好斟酌斟酌，你这一句回答可关系到咱们班女生是情场得意还是情场失意哦~”

“理想型吗？”周堃眯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反抱在咯吱窝下，他瞬间就想起了一件发生在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是初一暑假，身为燕城刑侦大队队长的老爸又要加班，老妈去医院照顾外婆，家里就他一个人。打王者打到半夜，周堃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去厨房拿冰镇可乐。

他的卧室在东南角，去厨房得斜穿客厅。客厅没开灯，四周一片死寂，周堃迈开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些阴冷，伴随而来的是他的心跳也莫名加快，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肉腥臭味缭绕在鼻尖，让人窒息。

这种感觉让周堃十分不舒服，他睁大眼睛，摸索着去开客厅的灯。

印象中开关在右手墙壁边，但不知怎的，那晚他找了起码有半个小时也没摸到开关。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暗，暗处似乎躲着某个东西，周堃强忍着越跳越快的心悸，在客厅跌跌撞撞，终于，他摸到了开关！

“啪——”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周堃迅速回头，借着光去看背后是否有人。

和往常一样，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周堃仍觉得这个屋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强迫自己不去乱想，周堃端着空杯走向厨房。他打开冰箱，取了几块冰放进杯子，再倒上满满一瓶的可乐。

正准备端着可乐回房间，突然，客厅顶灯抽风了一样乱闪，他吓了一跳，紧紧靠在厨房的吧台上，不知所措地向四下看着。

就在灯熄灭的那一瞬间，他从厨房反光的玻璃上看到了一张披着头发的、吐着猩红滴血舌头的、惨白的脸。

周堃当时头皮就炸开了，身上冒了一层白毛汗，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困难了不少。

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周堃戳在原地不敢动，感觉有女人阴森森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后脖子根儿有一片冰凉的触感。他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恐惧，哆嗦着扭头想要去看，但脖子僵硬得怎么都转不过去。

就那么站了也不知道多久，周堃实在忍受不了凌迟一般的恐惧，他大吼一声，凭着记忆猛地朝厨房门口跑，然后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门框上。

那一下子给他撞得差点晕死过去，周堃跌坐在地上，仿佛有一颗原.子.弹.在他脑袋里爆炸，眼前白黑交错，尖锐的耳鸣随着心跳一阵阵的。

“你还好吧，能站起来吗？”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声线清冷干净但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就像是在念预先写好的台词，饶是如此，这道声音还是将他的恐惧慢慢驱散了。

周堃捂着额头循声望去——

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一道清瘦的人影站在厨房的角落，左手拿着把类似长刀一样的东西，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你......你是？”周堃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人影缓缓朝他走来，月光照亮他的下颌、鼻尖，最后尽数落在那人的眼眸中。与声音相匹配的，那人眼睛里盛着冷漠，就像昆仑山上刮在刀刃上呼哨作响的暴风雪，看得周堃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但鼓噪不停的心却渐渐安定了下来。

男人在周堃面前蹲下来，客厅的灯在这个时候也重新亮起，他检查了一下周堃的伤口，伸手把人扶起来，“额头肿了，用冰块敷一敷吧。别害怕，你爸爸很快就回来。”

过度惊吓后突然有人这么关心自己，周堃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理想型吗？”周堃结束了回忆，他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五官要深邃立体，但不要有很强的攻击性和压迫感，唇色淡一点好，唇线要锋利一些，这样微微抿起时会不经意地带出一丝拒人千里的冷漠。”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然，最出色的必须是眼睛，眼尾要微微下压。啊，要是能在眼尾生出一颗泪痣最好，那种感觉，就像是女娲画人时笔尖不经意滴落的墨痕，将天底下的妩媚都尽数收在了里头......”

“咳咳!堃儿，够了够了，不用这么详细。”陶宇打断周堃的陈述，他在桌子底下用腿轻轻碰了周堃一下，示意他看一眼班长林欣。

周堃挠了挠后脑勺，抬眼去看林欣。班长的杏仁眼里噙满了泪水，脸色很不好，察觉到他的眼神后，林欣慌忙挪开了目光。

班上原本起哄的同学都安静下来，林欣喜欢周堃的事基本上是人尽皆知。周堃个憨憨太直男，至今都没察觉。庄羽今天问这个问题，也是想敲打敲打周堃，谁知周堃并不是迟钝，而是根本就不喜欢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