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师尊
背对他的人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白色的发丝随风微晃,宛如九天银河铺了一地。
此刻听到君不归的声音,对方也只是身形微微一顿,继而便继续干着手中的活计。
君不归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他在距离对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微微垂下眼眸,君不归便看到对方怀中正抱着一把古朴的长剑,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此刻正捏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绢轻柔的擦拭着剑身。
君不归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随着对方的手指移动,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又低声唤了一声:“师尊”。
“你怎么过来了?”
叶寒舟盘腿坐在一块蒲团上面,他微微低着头,白皙的后颈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几缕雪白的发丝垂落在鬓侧,伴随着他擦剑的动作轻微晃动。
君不归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师尊很美,人人都有爱美之心,他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家师尊容貌气度世间无人可以比拟,简直就是谪仙下凡。
但一个人再怎么惊艳漂亮,朝夕相处十年后,还依旧宛如初见般夺人眼球的着实不多,可叶寒舟,便是其中那特殊的一例。
此刻他只是坐在窗前微低着头,用手中的白绢擦拭着怀中的长剑,就仿若一张优美的画卷。
叶寒舟微微抿着嘴角,略显苍白的脸上神情寡淡,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丝毫温度。
只有眼尾处那两抹宛若朱砂勾画上去的红痕,才使他添上了一丝暖意。
日常盯着自家师尊发呆已经是家常便饭,君不归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从‘美色’中回过神来。
他抖了抖臂弯间的披风,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在叶寒舟还未开口阻止前,便先一步披在了对方身上。
“初春还是有些寒意,师尊可别着凉了。”君不归后退一步满脸微笑。
叶寒舟终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先是垂眸撇了一眼肩头带着绒毛的披风,然后才扭过头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多事。”
不再理会身后傻乐的徒弟,叶寒舟低下头又重复起先前的动作。
君不归习以为常的从旁边拉来一个蒲团,同样也盘起腿坐了下来。
他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睛瞧着他家师尊,看着对方把白绢从剑柄的位置一点一点的擦拭到尖端,而后又挪回原处重复着这单调乏味的动作。
都说世外高人总会有那么一些特殊癖好,君不归觉得自家师尊的癖好就是一旦有空,便会去擦拭那把看起来还算庄朴的三尺长剑。
虽说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自从君不归被叶寒舟收为徒弟后,他便经常可以见到自家师尊时不时的拿出白绢,神情庄严肃穆的擦拭着手中三尺长锋。
叶寒舟做这件事的时候态度很是认真,君不归无聊的时候,便会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发呆。
他一边看着叶寒舟的动作,一边在大脑里面胡思乱想,他这位师尊,难道真是想把手中的长剑擦穿不成?
可若是说叶寒舟喜欢剑的话可又不见得,因为对方惯用的武器是颇有重量感,具有一定打击力度的长刀。
很久以前君不归也曾问过叶寒舟,他既然这么喜欢擦拭手中的剑却为何从来不用它作为武器。
当时叶寒舟的回答是……
“君子用剑,小人用刀。”
叶寒舟丝毫不在意把自己归结到‘小人’这个类别中,依旧面无表情冷冰冰的说道:“我不是君子,所以用不着剑。”
但你也不是小人呀……
这句话打死君不归他都不敢说,只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叶寒舟低下头,又继续擦拭着他怀中那把三尺长剑了。
盯着叶寒舟发了好一会儿呆,君不归放下支着下巴的右手,思索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师尊,你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闻言,叶寒舟身体微微一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头,面若寒霜的问道:“何以见得?”
“我自己感觉出来的。”
君不归心底有些得意,但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出半分。
他规规矩矩的半跪在蒲团上,努力做出一副贴心徒弟的模样,开始为自家师尊排忧解难。
“师尊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就说出来,老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说不定…嗯,我还能帮上忙呢。”
这句话说出来后,君不归便已经做好了被自家师尊嘲讽的准备。
毕竟在整个南渊国,能为难他师尊的人几乎没有,就算有,仅凭他君不归一人肯定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拖他师尊后腿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也不怪君不归这么不自信,因为他的师尊叶寒舟在整个南渊,那身份可是比一些皇亲贵族还要‘显赫’的多。
就连不久前掉进冰窟窿里不幸殒命的七皇子,哪怕是在武昭仪最为受宠的那几年,叶寒舟也都是不带正眼瞧的。
君不归亲眼见过自家师尊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马鞭,对着那个七皇子抬手间便是一顿狠抽。
末了,叶寒舟甩了甩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破风之声。
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嗷嗷直叫的七皇子,叶寒舟垂眸冷然道:“告诉武云裳,再管不住自己儿子,我今后见一次…打一次。”
那大概是两年多前,彼时萧云黎只有十三四岁,但虽然只有十几岁,他已经嚣张跋扈的不行,仗着身份高贵在京城里胡作非为,蛮横的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当时叶寒舟是要到京城办事,君不归此前死磨软泡了半月,才让他家师尊答应带着他一同前往京城。
由于叶寒舟身份的特殊性,君不归再三发誓自己绝不会暴露身份,并在脸上戴了张面具后叶寒舟这才放下心来。
丢下君不归一人在客栈等候,叶寒舟便出门办事去了。
君不归眨巴着大眼睛趴在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上,透过脸上的面具看着他家师傅戴着纱笠下了三楼,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
然后没走几步,他家师尊便抽了一顿正巧路过此地的七皇子萧云黎。
因为距离较远,君不归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争执。
他只记得当时那个七皇子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拽叶寒舟的手臂,但那手连马毛还未碰到,便被自家师尊直接一马鞭甩到了脸上。
那一声脆响隔的老远都让君不归觉得脸上一疼,陪在七皇子身边的护卫一看主子被打,刹那间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结果不知道叶寒舟说了些什么,那些护卫面面相觑后,都默契的收起了腰间的佩剑。
他们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睁睁的看着叶寒舟扬起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的又抽了萧云黎好几鞭。
直到叶寒舟骑着马离开,那些护卫才敢上前,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萧云黎扶了起来。
君不归最后看到的,便是披头散发的七皇子一边扇着护卫们的耳光,一边大喊大叫一副激急怒攻心的模样。
这位南渊七皇子,果真如传闻中那般蛮横娇纵欺软怕硬,君不归眼神冰冷的看着萧云黎被王府的下人用软骄抬走,他站在窗前摩挲着下巴眸光闪烁。
君不归正暗地里寻思着,自己要不要趁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去黎王府把这个麻烦解决掉时他师尊便回来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叶寒舟只是摘下头上的纱笠,神情冷淡的撇了一眼君不归说道:“不用插手,那种货色活不过几年。”
“可是不早点解决掉这个麻烦,万一武昭仪……”
“怎么,你觉得我会怕武云裳?”
叶寒舟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还是说,你觉得南渊帝敢对‘阎王阁’下手?”
这下,君不归只能挠挠头不说话了,他怎么忘了,自家的师尊可是闻名整个天下的‘阎王阁’阁主。
先不说阎王阁里汇聚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就仅仅是百年来阎王阁所掌握的数条密报线索,仅凭这一点,南渊帝也不能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皇子来找叶寒舟的麻烦。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南渊帝……似乎对自己的师傅有些发悸。
这个发现并非是君不归喝多了自己胡乱意淫,而是他通过多年的观察,最终得出的结论。
自从君不归在八岁那年被叶寒舟救下,等他从高烧中醒来后,八岁前的往事便记得不大清晰了。
叶寒舟收他为徒的同时,也让他协同自己一起处理‘阎王阁’的各种事务。
一开始君不归年纪小,就简单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比如拣选一下卷宗或是找寻某些年残留的余案。
因为阎王阁不单单只是收络南渊国的情报,就连北燕、西陵,甚至于东戎的消息,它都有专门的收录归类。
所以君不归从很小的时候便能看到,经常会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外族人时不时的造访阎王阁。
而眼前的这一切,身为南渊国君的萧景浔却仿佛是看不到,就连问都不派人问一下,这反常的举动就让君不归甚是疑惑。
其次,随着君不归年龄增长,他发现阎王阁不仅仅是收集各国情报那么简单,它其实还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阎王阁是整个南渊国最大的杀手组织。
叶寒舟显然是没有想过要在这件事上去隐瞒君不归,在君不归找上他求证的时候,叶寒舟便面无表情的点头承认了。
看着君不归面上的复杂表情,叶寒舟只是擦拭着手中的剑神情淡然的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阎王阁这么多人要养活,世道都已经这么乱了,还有什么事是不可做的。”
当时,年仅十二的君不归绞着手指纠结道:“那师尊,我们是什么人…都杀吗?”
十二岁的少年还很稚嫩,没有经历过世间险恶和阴谋暗算,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困惑。
叶寒舟望着君不归沉默了片刻,继而曲指敲了敲对方的脑门说道:“并不,能找上阎王阁的杀手,苦主若不是真的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也不会无端的便想要夺人性命。”
“原来是这样吗?”
君不归大大的舒了口气:“那就好。”
“嗯,如果你不想处理这种事…今后只管打理阎王阁的情报和卷宗。”
叶寒舟低下头,清冷的面容映在手中的长剑上,逾发显得冰冷无情:“杀手组织这边的事务,我负责便好。”
从那以后,君不归便只负责阎王阁的情报收理和归纳,而杀手组织的诸多事务则全权由叶寒舟一人经手。
再之后,等君不归长大一点想帮叶寒舟处理杀手组织事务的时候,对方却是无论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插手了。
阎王阁在南渊据传闻有上百年的历史,君不归时常好奇,历来的南渊国君都是怎么容忍阎王阁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去搜集各种机密文件。
而如今的南渊国君更是奇怪,他竟然会有点怕叶寒舟,不是指叶寒舟背后的阎王阁,而仅仅是叶寒舟本人。
这点是君不归没有想到的,因为自己的师尊再如何厉害,武功再怎么高深,对方毕竟是一国之君,南渊帝完全没有必要对叶寒舟发怵。
但事实就是如此的打脸,哪怕叶寒舟这些年里,做了许多让南渊国君脸面扫地的事情,但南渊国君绝大多数都会保持沉默,除非气的狠了,才会派朝廷官员给叶寒舟带话。
这一点君不归也曾悄悄问过叶寒舟,对方只是擦着剑冷淡的表示,南渊帝欠了他良多,自己目前所做的一切,还远远不及对方亏欠他的万分之一。
“那…师尊的意思是,如果南渊帝想要不再欠您的情,是要做到何种程度?”
君不归不敢问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便只能旁侧敲击的问道:“您要如何才会原谅他?”
“除非他把屁股底下的龙椅交出来,再朝我磕三个响头。”
叶寒舟想也不想便直接说道:“当然,这样做我只是不会再刻意刁难他,想让我原谅,那不可能。”
这下君不归便没话说了,看来自家师尊和南渊帝之间,那恐怕真的是有血海深仇,但叶寒舟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要结怨……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往事都如同过往云烟,目前君不归最在意的,还是他家师尊为何会心情不好。
他斟酌了片刻才又小心翼翼的凑过去问道:“师尊,是不是皇宫里又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不久前七皇子萧云黎的死……还是,南渊帝又难为你了?”
叶寒舟闻言都懒得去看自家这傻徒弟了,他把手中的白绢放在一旁的矮桌上,长剑归鞘后转过头说道:“不是因为萧云黎。”
“…那是谁?”
君不归眨了眨眼睛,看叶寒舟的反应应该是和南渊皇宫有关,但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哪位皇亲国戚惹到过自家师尊,难不成……
“是夏蓁蓁。”
叶寒舟的回答笃定了君不归脑海中的猜测。
他缓缓站起身,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沉声说道:“南渊帝下旨,五日后……迎‘安定’公主萧云蓁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