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阎王阁

等到叶寒舟从房间出来时,夏蓁蓁基本上已经停止了抽泣。

她朝着屋外蹲在地上,手中拿着把铲子,明显心不在焉的君不归挥了挥手喊道:“师兄!”

君不归丢下手中的铲子几步走了过来,他先是喊了一声走在前面的叶寒舟‘师尊’,这才低头看着他身后的夏蓁蓁问道:“怎么了?”

“我去一趟烟雨楼,让云端月给蓁蓁找上两名一同回宫的侍女。”

叶寒舟说道:“你陪着蓁蓁,就是蓁蓁要天上的月亮,你都得想办法给我摘下来。”

一旁的夏蓁蓁闻言没忍住笑了,她的眼尾还泛着红,但此刻表情却很是开心的说道:“好的师尊,你路上小心一点。”

“师尊。”

君不归叫住了正欲离去的叶寒舟,他略微一顿开口说道:“春日天凉,师尊…你早些回来。”

叶寒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过身足尖轻点,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已经习惯了被叶寒舟无视,君不归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夏蓁蓁问道:“蓁蓁,有什么想玩的吗?”

“嗯……我想和师兄说一会儿话。”

夏蓁蓁拉着君不归的手把他往屋里拽:“还有,师兄要陪我一起吃聚财楼的烤鸭。”

“蓁蓁,你可饶了你师兄吧。”

君不归笑着打趣道:“你师兄我身体娇贵,可吃不了那油腻的东西。”

“唔……那要不…师兄给我摘天上的月亮?”

“……那师兄还是陪蓁蓁吃烤鸭吧。”

君不归走进屋内,看着夏蓁蓁把桌上的油纸包一个接着一个打开后又跑到了后厢,不一会儿,她就抱着一个白色瓷瓶走了出来。

君不归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去年酿的桂花酒。”

夏蓁蓁坐在君不归对面的椅子上,转身从一旁的柜台上拿出两个白瓷杯:“我送了师尊一瓶,剩下的这瓶我们俩正好一人一半。”

“好哇蓁蓁。”

君不归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心可真够偏的,怎么师尊就有整整一瓶,你师兄我却只有一半?”

“因为…和师兄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比较多嘛。”

夏蓁蓁微微一笑:“师兄,等我回宫后,你可要好好的照顾师尊,师尊他喜欢吃甜的,尤其是姑苏城南街第一家的桂花糕,还有…聚财楼庞师傅做的琉璃茄子,你一定要记得给师傅买回来。”

“你这丫头,看来师尊没白疼你。”

君不归忍不住笑道:“我早就知道师尊爱吃甜食了,偷偷告诉你,我前几天趁师尊外出…易容后跑去聚财楼,跟那个庞师傅学手艺去了。”

“怪不得那几天你回来后一身油烟味,原来是去偷师了。”

夏蓁蓁一脸鄙夷,不过很快她便微笑道:“这样就好,你可要对师尊好好的。”

“我永远都会对师尊好的。”

君不归灿然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宠溺和难以察觉的温柔:“若论这世上谁对师尊最好,排名第一的肯定是我。”

夏蓁蓁笑着打趣了他几句脸真大,顺便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桂花酒。

君不归晃了晃手中的杯盏,尝了一口轻笑着赞许道:“蓁蓁,你这酿酒的手艺还真不赖,开个酒坊…绝对能赚大钱。”

“等我不当公主了,我就去开酒坊,好给师尊补贴家用。”

夏蓁蓁抬起头,看着君不归左眼下方的一粒红痣,微微有些出神。

若说几年前的君不归还有些许稚嫩,现如今,他已经彻底脱离了属于少年人的岁月,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俊美非凡的青年了。

夏蓁蓁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望着君不归问了一句:“师兄,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师尊说我穿红色衣服好看,你都…嗝儿,十八岁了,怎么还穿这么艳丽的颜色?”

正在浅酌的君不归微微一愣,他下意识的反驳道:“我喜欢红色不行吗?多喜庆呀。”

“你就是……胡说八道。”

夏蓁蓁打了个酒嗝儿嘟囔道:“你就是故意讨师傅欢心,师傅……嗯,他喜欢看你穿红色的衣裳,你就是故意的……”

“夏蓁蓁,你别喝了。”

君不归有些头疼的把对方手里的杯子抢了过来,他看着夏蓁蓁面颊上的酡红后忍不住笑了:“区区桂花酒就把你放倒了?蓁蓁,等回了皇宫可千万不能随便饮酒,记住了吗?”

“哼,你回去吧,我要去睡觉了。”

夏蓁蓁瞪了他一眼,从座椅上站起身摆摆手便直接送客:“等明日,我还要去一趟烟雨楼,我要…同云姑娘道个别。”

“唉,蓁蓁。”

君不归指了指桌上放着卷轴的木盒:“这个你要带回去吗?”

夏蓁蓁转过身,她看着君不归手底下的木盒良久,最终却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了,师兄你替我放到阎王阁吧。”

“……真不带走?”

“带回去,我也不一定能守得住。”

夏蓁蓁背对着君不归,放在胸前的手指猛的攥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还请师兄…放到阎王阁,替师妹我妥善保管。”

“…好。”

君不归拿过桌上的木盒,他望着不远处夏蓁蓁的背影轻声说道:“蓁蓁你早点休息,师兄就先去一趟阎王阁了。”

夏蓁蓁低低应了一声便转回后厢了,君不归把桌上的餐羹剩饭收拾妥帖,点了一支驱味的沉香放置在角落里。

确定夏蓁蓁准备歇息后,君不归便把桌上的木盒抱在怀里,放轻脚步转身离开了房间。

————

阎王阁拥有上百年的历史,坐落于姑苏城郊外的西南角,规模不小戒备甚是森严。

距离阎王阁大门五十米处有一巨树,名唤双鹰柏,树体早已干枯,枝干虬结纠缠,极像两只雄鹰踞于枝头,相互顾盼。

阎王阁大门的右边立有一螭首龟座,龟座由白玉打造,工艺精细铸造完美,碑首的雕工精湛卓绝,龟背上则竖着一人多高的碑文。

整个阎王阁是由十几座高低冥迷的院落和一座敦厚的高塔组成,其间廊腰缦回,院落之间有环水围绕,长桥卧入其上,以供行人通行。

各院落内则种植着季相不同的树木植被,每个时节都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可谓是‘一园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随着四季交替和阴晴雨雾,院内景观变化万千,引人入胜。

但这却只是明面上的布局,整个阎王阁内部都布有周密的防御装置,百年以来,一些精通机关的奇人异士把整个阎王阁打造的宛如铜墙铁壁。

若是没有内部人士带路,外来者贸然闯入的话,怕是走不出几步便会被扎成个骰子。

此时君不归正抱着木盒,越过阎王阁高高的门槛,从正门缓步走了进去。

在路上,遇到君不归的人都会朝他点点头唤一声‘少阁主’,然后便如以往一般,继续各干各的事。

储藏卷宗资料的地方是在阎王阁唯一的高塔上,这座敦厚的灰塔一共有七层,名字却叫‘九宗塔’。

早些年间君不归也曾好奇过,为何一座只有七层的塔要叫做‘九宗塔’,叫‘七宗塔’难道就不行吗?

对此,叶寒舟的回答是:“上百年来皆是如此,或许是‘九’这个数字比较吉利,习惯了便好。”

君不归抱着木盒朝阎王阁的‘九宗塔’走了过去,他打算把夏温华的画卷同先前那两副美人图放到一起。

远远的便看到君不归一袭红衣缓步而来,拿着扫帚在塔下扫地的老人笑了笑,缓缓直起了身子。

待君不归走近,老人轻笑着问道:“少阁主,好些天都不曾见到你了。”

“魏伯。”

君不归朝他点点头,很是熟络的打了声招呼:“都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歇息吗?”

“唉,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老人低头扫着地,晃了晃脑袋叹息道:“今年的天比往年还要冷些,少阁主还请多加一件衣裳。”

“我还好火气旺,不过师尊怕冷,魏伯如果在阎王阁遇到师尊,他若穿的单薄,一定要提醒他加件衣裳。”

君不归知道他家师尊时常会忘了这档事,因此每遇到一个阎王阁的人,都要嘱咐一遍。

扫地的老人闻言笑了笑:“有少阁主你在,哪里还用得着我这老头子提醒…都这么晚了,少阁主是要去九宗塔吗?”

“嗯,放一件东西。”

君不归晃了晃手中的木盒示意道:“是柳岑筠画的美人图。”

“……美人图?”

老人扫地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低着头,君不归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就没有看到老人陡然间瞪大了的眼睛。

“嗯,是蓁蓁的母亲,夏温华贵妃的画像。”君不归叹了口气:“蓁蓁托我替她保管。”

“原来是…夏贵妃的画像。”

老人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叹了口气问道:“是…公主殿下要回宫了吗?”

君不归点了点头。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老人低头继续扫着地,他脚下一边缓缓移动,口中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今年的天会格外的冷,少阁主……还请多加注意身体。”

“放心吧,魏伯。”

君不归朝他笑着挥了挥手,便朝着九宗塔走了过去:“您也是,多注意身体。”

“唉……”

老人目送着君不归的身影进入了九宗塔,他耸拉着眼皮神色忧郁,过了许久,才低下眼睑重重的叹了口气。

低头扫着脚下的落叶,老人佝偻着背轻声说道:“少阁主,今年的寒冷…魏伯是真的担心你…熬不过去呀。”

此时,君不归已经轻车熟路的朝着九宗塔的六层跑了过去,他在第六层靠南的格挡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大木盒,木盒上贴着笔锋锐利的三个大字——‘美人图’。

君不归打开木盒,把里面两个细长的画轴拿了出来,将怀里夏温华的画像规规矩矩的放了进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君不归略一踌躇,低头把手旁那两张后人临摹的画作缓缓展开。

虽然知道这两副只是后人临摹,并不是出自柳岑筠之手,但君不归还是不得不承认,排名第三的美人虽然是个男子,但容貌却甚是妖艳,比起温柔恬静的夏温华,这名叫‘谷环渊’的男子的确更夺人眼球。

还有那第一美人,仅仅只是个穿着红色嫁衣头戴凤冠的背影,君不归就已经能够想象出,对方若是转过身来该是有多么的风姿卓越,灼灼逼人。

不过惊叹归惊叹,君不归打心底里觉得,若是单论容貌,还是自家的师尊更胜一筹。

有这个想法的不单单是君不归,先前烟雨楼楼主——云端月也曾这么说过。

对方表示,叶寒舟只是因为自身太过冰冷令人难以接近,周身凛冽的肃杀之气让旁人不敢对他的容貌多加关注,以至于不敢妄自评价。

“叶三层那家伙,也只有咱们这些与他熟络的人,才有资格对着那张脸说三道四。”

彼时还是初夏时节,烟雨楼楼主云端月懒洋洋的趴在木制的雕花栏杆上,她半眯着眼睛,侧首枕在自己修长白皙的手臂上神情困倦。

“如今,见过阎王阁阁主模样的人越来越少,说不定再过上几年…连叶寒舟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

“那岂不是正好?”

君不归望着身旁慵懒的女子,他耸了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浓郁的酒香:“云楼主,师尊他身为阎王阁阁主,自是越隐蔽,身份越不被旁人熟知才好。”

“……小屁孩,你不懂。”

云端月挥了挥手,把头埋进了臂弯间喃喃道:“没人记得了,有关他的一切……也就会被逐渐淡忘。”

君不归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正想开口追问,便看到不远处,他家师尊正披着一件花青色的丝质长袍,面容清冷不紧不慢的朝着这边走来。

还未等到君不归开口,原先半死不活的云端月,却像打了鸡血般顿时直起了身子。

她朝着远处的叶寒舟挥了挥手,臂腕间的银饰碰撞在一起,叮铃作响。

“叶三层!”

云端月哈哈大笑道:“你这是不戴护脖就开始装笋了,都初夏了,怎得还穿这么多!”

叶寒舟这个人很怕冷,但身为阎王阁阁主,平日里又不能裹得和个球一样,这样有损威仪。

以往冬日里,叶寒舟外袍下都要穿上好几层轻薄的绒衣,脖子上戴着厚实的护脖御寒。

哪怕是在最为炎热的夏日,叶寒舟身上最少也要穿三层衣裳,领口处的盘扣也要系到最末。

因此,云端月便戏称他为‘叶三层’。

叶寒舟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他那张脸和一双手,哪怕是君不归,也仅是碰巧见过几次,他家师尊把袖子捋起来的模样。

那白的晃眼的手臂在眼前轻轻一晃,随之而来的,便是鸡毛掸子夹杂着内力朝他重重揍了过来。

“你现在小,我也不便拿武器操练你。”

叶寒舟掂了掂手中的鸡毛掸子,面无表情的望着不远处的君不归:“不过这东西……用着还算称手。”

之后君不归为了不被鸡毛掸子揍,那段时间里习武的速度突飞猛进,在他十岁之后,叶寒舟就再也没有用过鸡毛掸子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在阎王阁的九宗塔里,君不归发觉自己又在追忆往事不禁感到有点好笑。

叶寒舟这个人便是这样,虽然表面上不怎么对你关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怎么在乎。

但当君不归回忆起这十年来的朝朝暮暮,却发觉叶寒舟早已占据了他所有的回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关于他,无一例外。

“师尊……”

君不归把盒子关上,他轻叹一声离开了九宗塔,此时阎王阁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君不归便又处理了一会儿公务这才往住的院子走去。

初春的夜晚的确很冷,连料峭的微风都带着丝丝寒意。

大约到了亥时,叶寒舟才身披一层雨露出现在宅院门口,他远远的便看到远处一点橘色的火光在随风轻晃。

等走近了抬起头,果不其然,君不归提着一盏再眼熟不过的莲花宫灯,正倚在门口的石柱下等他。

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映着对方俊美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宛若水中月,镜中花。

叶寒舟望着对方的脸微微有些失神,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

看到叶寒舟板着一张脸从远处走来,君不归连忙凑上前嘟囔道:“师尊,你怎么回来的又这么晚?是不是遇到别的事了?云楼主没有刁难你吧?”

叶寒舟已经对自家傻徒弟时不时的三连问彻底免疫了,这次也是。

他先是回了一句‘没有’,紧接着又是一句‘多事’,最后再补上一句重复了数遍的‘我都说了,不需要你在门口等我。’

“可是我想等师尊回来。”

君不归搬出万年不变的话语,他一边手提莲花灯引领叶寒舟往院子里走,一边回头微笑着说道:“蓁蓁明日要去烟雨楼,她想同云楼主道个别。”

“嗯,云殊也有些事想交代她。”

叶寒舟停下脚步,转过身淡淡说道:“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好,那…师尊,晚安。”

君不归朝他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他每次都只把叶寒舟送至小院门口,这次亦然。

叶寒舟站在原地,他看着那点跳跃的烛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这才缓缓转身,伸手推开了小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