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被凌迟。

还差半支香的时间,帛锦仰面朝天地躺着。

眼里的天,空无一物。

帛锦从来不觉得老天爷有什么好看的,没想到,这次是来见它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啊,最后一面。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这样失败的教训。如果他事先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定然会仔仔细细地端详的。

当然如今,他会有的是时间。

须臾后。

负责凌迟的主刀手,向围观的百姓展示行刑用的刀子,把把雪亮,相当碜人。

全场哗然,怂恿声如潮。

芸芸众生,皆是命如草芥,无人例外。

心口猛地被击上一拳,狂闷。帛锦缓缓吐出口气,就要开始了。

天,在这种节骨眼上,开始下雪。

很轻,很细的那种。

这雪花,特别夺目,比明晃晃的刀子还亮。

第一、二刀。

祭天地,用他的血、用他的肉。

不残忍,却是扎扎实实的两刀。

冰凉凉的感觉,瞬间麻了帛锦的半边脸。

帛锦,心底冷笑。所谓凌迟,不过就是让他身体每个部分一步步坏死,最后拆完人生的全部罢了。

没什么稀奇。

第三刀。

副刀手粗着脖子吼出凌迟的刀数。

雪,继续零落飘着。

运气真好,雪比血多,所以他死不了,很长时间会死不了。

对此,帛锦无悲无哀,堂堂正正地躺着。

萧彻没去刑场,因为龙体抱恙。就算他去了也是假惺惺悲哀,没意思。

如今,他的君威浩荡。

身旁把脉的太医摇首,端着医骨,一颗善心向帝王劝道:“陛下,万万不可过度操劳。”

萧彻裹紧一领锦袍,含笑但问:“汤药度日,朕还能活多久?”

“陛下……”

“久病成医,朕自己心里有底,说实话吧。”

“悉心调养,六、七年不是问题。”很复杂的措词。

萧彻垂目,嘴角一扬。帝王气质相当露骨。

暖阁外,有鸟悠悠啭啭地清唱。

萧彻挥手吩咐宦官:“又是画眉鸟,兴许是天寒寻不到食物的缘故。去,给它喂些鸟食。”不知为啥,宝公子临死咽下最后一口气,还会有空瞧眼窗外的画眉鸟。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心,萧彻从此对画眉上了点心思。

一旁伺候小太监伶俐地应了声,退了出去。

不消一刻,鸟食送到。

暖阁外的小太监边喂边冷得跺脚,呐呐怨道:“那么冷的天,这画眉鸟难道不南迁,这不是自己找罪受?”

这话正巧被走出阁门的太医听到,老人家捋长须,欣然答道:“只因画眉是只留候鸟。”

“太医你刚刚在说什么?”不知何时,萧彻已经走出殿阁,站于廊下。

“皇上……臣说,说……”太医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刚刚说画眉是什么?”萧彻近身再问,双手微颤。

小太监躬身,口快率先回答:“太医说,画眉只是留侯鸟。”

“什么?”萧彻眉心一动。

“画眉是只留候鸟。”

“留侯鸟……留侯,只留侯啊。”原来如此。

萧彻退后半步,旋即空落落地一笑。缓缓步回殿堂,轻轻弹落肩上的雪屑,面容勾勒出君主的和善与慈悲,“也不知帛锦被挨到第几刀了。”

这是,第几刀了?

帛锦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从第几刀开始,他就开始听不清报数了。

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血水可能已经浸透了整个身躯。

不开窍的帛锦,现下身上开了多少窍,他真的不知道。

周身的热血,蒸散细白的雪子。

每一刀渗出的血,融化着每片小小雪花子。

帛锦没闭眼,眼皮遇见今冬最温暖的雪。

好似起了一点风,无数的雪花在他周围盘旋。

意识越来越模糊时,眼里好似见到个非常非常可憎的人影。

而且,这该死的人影越晃越清晰。

眼睛一阵刺痛,雪与血珠子迷了整双紫眸。

眼底这抹虚影,眨眨亮亮的眼睛,宝光璀璨地傻笑:“侯爷,你长得真好看!”

“我对侯爷一腔赤忱,死生不计!”

筋骨断离的声音。

依稀,帛锦听到自己喉口滚出一记叹息。

神作孽哦,怎么会安排自己与这么个人狭路相逢?这人,彻彻底底是个花痴,是个毫无道德感的花痴。

男人,贱命一条,从不能靠信仰爱情存活于世。

但帛锦想,能见识了这么个花痴,此生足够刺激了。

彻寒的雪天,蒸腾的血气,氤氲着,缓缓勾画出某人灿烂的笑,及其虚幻。

然而,依旧是花痴无匹,真诚无朋。

数以千计刀光血影里,让这样的笑容,更加清明无垢。

好似,他们之间距离只差一点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星沫子的距离。

帛锦心一横,最后一次死心眼,他死心眼地去信。

不拒绝了,心不开窍就不开窍吧。

粉身碎骨的血,滴滴飞溅入咽喉,一股子腥咸。

无数雪花落下,一片落在帛锦的唇上,

最后,缓缓融化。

清清凉凉,又温温热热,如情人的亲吻。

帛锦的瞳仁好似不受控制,慢慢地,慢慢地在放大。

此时,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左右分开。

身着龙袍的萧彻还是来了。

道道冕旒晃动,隔开萧彻与帛锦的距离。雷打不动的儒雅天子,来等帛锦断掉最后一口气。

帛锦费力扭过头,嘴角漂亮地一记飞扬。

这一生,我来过,遇见了一个人,他叫阮宝玉。

苍天,细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