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永城迷云
剑阁建于雪山之中, 一是因为这里灵力充足, 二是要以寒冷磨炼弟子的意志。弟子们为抵御寒冷时刻以灵力御体, 也不失为一种修炼方式。
唯有一殿是个例外。一殿远离其他各殿,又是阁主所居, 日常少有人来, 也就很少有人知道,一殿后院有个温泉泉眼, 殿内因而温暖和煦,四季如春。
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 因为以前的一殿不是这样的。事实上, 这泉眼是秦越继任阁主之后,莫之云亲手挖出来的。
秦越当时说:“不必如此。小小冰寒还奈何不了我。”
“那不行。”莫之云继续用铲子戳着脚下冰层, “把你忽悠来这山旮旯里当劳什子阁主,真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说着叹了口气:“剑阁要什么没什么。没吃的没穿的没玩的,实在是天下第一无聊的地方。这阁主也是天下第一的苦差事, 我是实在当够了——嘿嘿, 现在轮到你了!”
“无聊是因为一成不变。”秦越道,“放心吧, 我不会无聊的。”
莫之云心下一跳:“你要干嘛?——其实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拆房子就行。这石头房子看着坚固, 实际上一动就容易塌,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不是动房子。”秦越道,“我想改革。”
莫之云又是一愣:“啥叫改革?”
“就是……嗯,扩大招生, 修订课本,实行新的教学制度,这样。”秦越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试验我关于修行的新想法,这个叫学术创新。”
莫之云惊呆了:“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又瞅了秦越一眼,“这些奇奇怪怪的词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是谁教给你的?”
秦越拢了拢身上雪白的大氅,笑而不语。
岁月在修仙者身上很难留下痕迹,而年轻又是最好的美貌,所以放眼望去,整个修仙界都是些清俊佳人,行走于俗世中,格外吸引眼球。
但是因为修行的功法不同的缘故,修仙者之间差别也不小。比如修剑道的剑阁弟子大多锐利张扬,修符箓的神微弟子则温和守礼,而大能道法臻至化境,行为举止更是风格鲜明。看着不修边幅、神神叨叨、沉迷八卦姻缘的莫之云,或者古板严苛的神微道尊清虚、偏执强势的前宗主清和、温柔体贴的仙尊清玉,也就大概能懂得他们修的道是什么样子。
而另一位大能秦道主,江湖传言他出身高贵,又少年得志,所以性格和剑道都桀骜不驯,侵略如火,永不低头。
这性格颇受广大叛逆期少年少女们的喜爱,每每在家长们教训他们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们就说:“秦道主也是这样的!”
家长们于是无话可说,少年们越发拥戴秦道主,尤其是富家子弟,纷纷效仿他扔下要继承的家业离家出走、追求剑道,一时成为时尚潮流。
家长们敢怒不敢言,还好要找回离家出走的孩子很简单——只要在剑阁脚下的天水镇上蹲点就行了。
总而言之,不论是迫于政/治/正/确、是真心仰慕还是盲目跟风,秦道主已然是大众偶像,名满天下,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所幻想的上天入地的秦道主,如今常年披着厚厚的披风,呆在温泉边温养,不说上天入地,甚而很久没有走出殿门一步了。
他也并不是少年们想象中的张扬肆意的样子——事实上,少年们所想象的那个骄傲的传奇剑侠,其实是他们自己。
而秦道主,虽然容颜依旧,但终究是不再年轻了。
他长发用一只玉簪随手束着,伸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看到莫之云一脸懵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之云斜眼看他:“所以到底是谁教给你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词啊?改革,哼……”
他掐指一算,八卦地盯着秦越:“嘿嘿……不会是沈意吧?”
秦越没有回答,只是道:“我说莫老,你算了这么多卦,究竟算出什么来了?”
“那可多了去了,谁和谁是良缘,什么时候能有孩子,这我都知道。”莫之云一笑,“所以到底是不是沈意教给你的?我可好些年没看到他了,不是说他一直呆在东荒倒腾他那什么魔殿?你也没出门啊,你俩是咋幽会的?”
秦越一脸淡定:“秘密。”
莫之云大吃一惊:“不是吧你俩还真幽会啦!不可能啊,我确定你没出门,难道沈意跑剑阁来了?”
他说着四下查看着,一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秦越无奈道:“不用看了,他不在。”起码现在不在。
莫之云继续充满求知欲地望着秦越,秦越想了想:“不过沈笑笑倒是来了。”说着微笑起来。
莫之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刻,殿门被猛地踹开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裹挟着寒风闯了进来。
剑阁首席面无表情跟在她身后,望见殿内的前阁主和现阁主,脚步一顿:“道主,莫老,我拦不住她……”
“没事。”秦越没看沈笑笑,而是对首席做了个手势,“你退下吧,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
“是。”首席点点头,“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道主女儿来了剑阁这件事的!”
秦越:……
首席面色肃然地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秦越有些无语地收回目光,却见沈笑笑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表情隐含杀气。
莫之云和蔼可亲道:“哟,好徒孙,你来啦!”
沈笑笑没好气道:“糟老头子!谁是你徒孙!”
“秦越是我徒弟,你不就是我徒孙嘛。”莫之云慈祥地看着她,“来来来快坐下,好徒孙,你怎么来啦?你娘还好吗?什么时候叫他来剑阁喝杯茶,联络联络感情?”
“然后让你们围剿我娘亲吗?”沈笑笑显然不领情,甚而微微冷笑道,“你们剑阁不是心心念念要灭了狼山殿?又不来真刀真枪的,整日给我们泼脏水……什么永城魔气暴动,简直胡说八道!可恨!”
狼山殿也就是魔修在东荒所居宫殿的名字,魔修不想用“魔修”这种偏见的词汇称呼自己,便用狼山殿自称。
“这你可就误会了,我们剑阁从不编排谣言,这都是神微宗做的。”莫之云闻言,苦口婆心道。
“我抓了个神微宗修士审问过了,他说是你们剑阁传的谣言!”沈笑笑愤愤不平。
“天地良心!绝对不是我们!”莫之云对天发誓,“剑阁和狼山殿可是姻亲关系!”
沈笑笑道:“那你敢公开吗?!”
莫之云一窒,不由得看向秦越,秦越则道:“还不到时候。”
沈笑笑重重地哼了一声:“虚伪,敷衍!”
秦越沉默一瞬,对莫之云道:“莫老,我们父女好久不见,正有许多话想说,要不您暂避一下?”
莫之云看起来不太情愿,秦越只好又道:“今日帝都世家的人也该到了,文书上说是为了庆祝剑阁招收弟子,但实际上恐怕是为了永城之事而来。我看首席怕是压不住帝都的人,还要请莫老出面,让他们见识一下剑阁的厉害才是。”
莫之云的脸色垮了下来:“我都不是阁主了,这些事怎么还是要我做啊?”
“若是可以,我自然想亲自去。”秦越道,“可惜有心无力。”
他说着还故意虚弱地咳了几声,莫之云见了,到底还是妥协了。
“算了,我就是个操心的命。”莫之云啧了一声,慢吞吞起身离开,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殿内顿时只剩下秦越和沈笑笑两人,秦越道:“坐吧,想喝点什么?”
沈笑笑一声不吭地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侧过脸并不理他。
秦越也不生气,沉吟着解释道:“永城的传言,的确与剑阁无关。这几年剑阁一直和狼山殿井水不犯河水,这你也知道的,剑阁又怎么会暗中陷害狼山殿呢?至于是不是神微宗做的,还有待调查。”
沈笑笑只是道:“哼!”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秦越无奈,“剑阁从未说过狼山殿坏话,只是魔修名声在外,天下人想当然地带着偏见罢了。”
沈笑笑这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所以你不敢公开是吗?”
“什么?”秦越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公开自己和沈意的关系,便道,“这个么,时机未到。”
沈笑笑更加生气了:“虚伪!敷衍!”
秦越只是笑,忽然又咳了起来,闭上眼睛靠在软椅上,半晌都没再说话。
沈笑笑抿了抿嘴角,扔给他一只香囊:“喏,娘亲要我带给你的药!”
秦越伸手接过,手指拂过香囊上精致的刺绣,神色一动:“谢了。”
“你自己跟娘亲说吧,”沈笑笑不太高兴道,“东西要我传,话也要我传,我又不是信鸽。”
“好,我自己跟他说。”秦越笑道,“那你呢,要在剑阁玩几日吗?”
“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都没有,还冷的要死。”沈笑笑嘀咕道,“天下那么多舒适的去处,你干嘛要住在这种地方啊?是觉得自己身体太好了吗?”
比如东荒,有阳光沙滩,海鲜美食,不比这鬼地方强多了!
“我是剑阁阁主,自然要待在剑阁,更不要说我在剑阁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秦越想了想,“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改日我带你下山玩好了。”
“谁要跟你下山去玩啊!”沈笑笑哼了一声。
秦越恍若未闻,继续道:“想去哪里?帝都吗,还是江南?”
沈笑笑顿了顿:“想去永城!”
“永城吗,倒是个山清水秀,名胜遍地的好去处。”秦越思索片刻,“只不过现在去永城,免不了要小心些。”
沈笑笑竖起了耳朵:“永城到底怎么啦?”
秦越只简单道:“永城——有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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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城位于中原之东,对于盛朝而言,算得上是个边陲城镇。从永城再往东走,就是东荒的地盘了。
这座城镇有许多建筑古迹,城中心还有一个秀美的湖泊,从骨子里就透露着文雅,许多书生不远万里来拜访,永城于是又被称作“文城”。
书生本没什么,可当灾难来袭的时候,书生便显得没什么用。此时援军还没来,放眼望去,街边建筑倒塌大半,石板路上蔓延着决堤的湖水,书生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茫然地看着为数不多的守城军救灾、施粥,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你问究竟是什么灾?其实没人说得清。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地动,但是城中的几个修士又都说感受到了魔气波动,于是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一时也没有定论——就连出手相助的神微仙尊清玉也说不清。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粗布长袍,长发用布巾束起,坐在官衙内,微微沉思着。
他眉目温柔,灵力不显,看起来就像是乡野间的邻家小哥。若不是地动山摇、湖泊决堤那一刻他飞身而出,城主绝不会想到城中居然有一位大能隐居,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此时城主小心为他奉上茶水,清玉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谢谢。”
城主受宠若惊,又听得清玉问道:“帝都的援军什么时候来呢?光凭城中的人,可收拾不了残局。”
城主道:“在下三日前就收到帝都的书信了,只是这一路上崎岖难行,究竟什么时候能到,这谁也说不准啊。”
崎岖难行不止是因为道路陡峭,更多的是因为一路上的山贼、地方叛军还有零星魔修。帝都长久对二十九城失去控制力,地方势力崛起也是不可避免的事。若不是还有魔修这个共同的敌人存在,想来早就互相残杀了吧。
剑阁那位迟迟不对魔修出手,任他们发展壮大,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城主心想着,他已经是摄政王了,难道真想一统天下,再消灭魔修,从而顺理成章地登基吗?
这不就是当年盛朝开国皇帝盛元的道路吗!
不过这仅仅是猜测而已。事实上,剑阁秦道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过了,东荒之战后,他便开始在剑阁不声不响地隐居,江湖上只剩下了他的各种传说。
——但是这次永城出事,秦道主就算不亲自出面,也总该表个态吧?城主郁闷地想着。
清玉没注意他在想什么,只轻轻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好了。”
城主回过神来:“仙尊!”
“嘘。”清玉冲他眨了眨眼,“不要派人跟着,也不要声张,我随便走走罢了。”
城主只得答应,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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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玉走在街上,一路走一路四下观察着,任蔓延的湖水打湿自己的鞋底。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当然知道永城中的确是有不少魔修的——这也正常,毕竟永城和东荒离得很近。但是这次永城的变故,究竟是不是魔修所为呢?还是只是单纯的地动而已?
那日,他的确也感受到了魔气波动,但是他也感受到了微弱的灵力,看起来倒像是有魔修在和修士打斗似的。
所以其实是魔修和修士打斗才引起的地动吗?清玉不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那日的确有个魔修出手了。
只要找到这个魔修,就能得知事情的真相,清玉想着。
可这个魔修狡猾的很,那日之后,清玉便再没能找到他的踪迹。
他有些苦恼地在街上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位公子请留步!”
清玉回头看去,只见是个手拿水墨折扇的蓝衣公子,眼带歉意地望着他。
见他回头,蓝衣公子大步走上前来,拱手道:“打扰了,请问豆腐街怎么走?”
清玉眨眨眼,没回答。
蓝衣公子深邃的眉目含着微微的笑意,彬彬有礼道:“在下蓝风,来永城探望一个朋友,谁知遇上这样的灾祸,可见旦夕祸福,实在难以预料。”
清玉看他半晌,没说话。
“公子?”蓝风轻轻咳了一声,“我知道我很俊俏,但是公子也不必看我这么久吧。”
清玉沉默一瞬:“你朋友住豆腐街?”
“正是。”蓝风颔首,“公子知道怎么走吗?可愿为我指条明路?”
“明路是指不了了,”清玉道,“不过可以送你一程。”
蓝风微微挑眉:“那就更好了。”
清玉又细细看了他一眼,而蓝风神色不变,脸上依旧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
最终清玉收回了目光,拂袖道:“跟我来罢。”
他转身踏水而去,身后蓝风正要大步跟上,却被迎面而来的老头不小心撞了一下。
蓝风伸手扶住老头,又很有教养地说了声抱歉,才迈步离去。
他一面走,一面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上老头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
“帝都援军明日就到,领头的不是大将军。”
名存实亡的盛朝如今只有一人有大将军衔,那就是裴家家主裴元直。
而整个帝都势力中,除了他和远在剑阁的秦越,也没什么能让人忌惮的了。
蓝风这样想着,随手把纸条碾做齑粉,若无其事地追着清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