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梵音琵琶
东荒神域, 虽然人烟稀少, 但历数上下千百年历史, 却也着实是个热闹的地方。
三百年前,天下第一的修道者玄渊道人在此冲击圣人境不成, 陨落蓬莱岛, 引得神微剑阁两派前来吊唁,筑玄渊剑冢于海角之地, 锁神龙伏影于蓬莱岛下,同时无人可知的是, 黑龙姜夔落入剑冢秘境中, 开始了一段旅程。
三百年前,神微弟子清玉游历东荒, 和师兄弟们走散,于蓬莱岛上遇见剑阁弟子风不眠,两人把臂同游, 相谈甚欢。随后赶来的神微大师兄清和一口咬定是风不眠拐带了他家小师弟, 两人不欢而散,从此清和对剑修百般厌弃, 也为未来将秦家公子秦越赶出神微埋下了伏笔。
清和将小师弟带回神微,而风不眠继续游历天下, 于沼泽中遇见濒死的魔尊虚影, 得知了天道打压圣人境的秘密,也知道了玄渊陨落的真相。乖僻少年以剑为痴,得魔修之法, 从此沉迷剑途,最终成为了魔尊之后第一个大魔修——却注定和他念念不忘的,洁净温柔的清玉不再是同路人了。
时光飞逝,三百年后,为了给魔尊新的躯体,风不眠挟持皇帝来到东荒,昭阳郡主盛柳尾随而来,和神微医圣挽朱一道救下皇帝,却因为神龙伏影重出于世,落入归墟旋涡之中,生死不知。
同时,因为修剑道被赶出神微的秦越和同伴沈意入蓬莱秘境,遇蛇面姜夔,得玄渊神剑——一切本按照冥冥中的轨迹行走着,却不料天命比不过真心,变数早已埋下。沈意陨落于秘境之中,得魔尊传承,堕入魔道。而秦越因沈意之故,对天道恨之入骨。
于天道而言,这是一个最为致命的差错。为了弥补这个差错,天道使山河崩裂,日月倒悬,时至今日,动乱尚没有平息。
看着浩荡的东荒海,就像看遍了三百年的风云动荡。而动荡的根源何在?正是在魔修的异军突起。不论是苟活千年的魔尊,还是大魔修风不眠,抑或是一代魔君沈意,本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以他们的聪慧,为什么弃正从邪?是走火入魔,还是另有内情?
魔修中人自然认为是后者。弃正从邪,不过是因为天道偏执不公。正道自然不敢苟同,天道怎么可能不公呢?若是天道不公,那么按天道旨意修道的他们,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上至玄渊、盛元,岂不都是笑话?
即使是魔君沈意,心里也从未认为玄渊、盛元是笑话,只觉得当下这天道乃是一个伪神。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取代真正的天道的,这都是圣人境以上才能窥探的到的秘密,魔君无从得知,道主也无从得知。
可是这伪神把持着唯一成圣的路,世人不得飞升,难道就任伪神逍遥法外,无可奈何了吗?
自然不是。
偶然也好,必然也罢,两次地动打破了这僵局。
一次是永城地动,送回了消失在归墟中的盛朝皇帝。
还有一次则是东荒地动,送回了另外两位故人。
沈意见到这二人的时候,先是震惊,再又呼了口气,微笑起来:“多年未见,二位佳人容颜依旧,不,是比当年更动人了。”
容貌娇媚的美人眉梢一挑:“彼此彼此。看你这人模狗样的,想来混得不错?”
“不敢当郡主夸奖。”沈意需要时间平复心情,于是慢条斯理地跟她互相揶揄。正说着,那边传来激动的声音,一个长相清纯可人的女子难得地丢了矜持,朝沈意飞奔过来:“沈——意——!”她也不顾男女之别,上来就一把抱住了沈意,“我好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挽朱师姐。”沈意堪堪扶住她,“你们去哪了?难不成也是去了一个有高楼大厦的地方?”
“高楼大厦?不是不是。”挽朱一笑,“嗯,那个地方除了没有修道者,其他和这边没什么差别。哦,昭阳在那边也是个郡主呢!可威风了!”
“还不是跟你出去做了个山野行医,”昭阳一面为挽朱整了整鬓发,一面没好气道,“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累死了。说,怎么补偿我?”
挽朱眨了眨眼:“啊,这个……”她眼光瞥向沈意,转开话题道,“沈师弟,我父亲,清和师伯,清玉师叔,他们都还好吗?秦师弟还好吗?还有你,你还好吗?”
沈意沉吟着:“清和寻找皇帝未归,其他人倒一如往常,至于我和秦越——”
他有点无奈地摊了摊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挽朱挽着他就走,沈意苦笑连连,悄声道:“你这样,昭阳不会生气吗?”
挽朱和他对视一眼,心知他已然看出了自己和昭阳的关系,于是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不会生我气的,你别说出去就好了。”
沈意连连点头,挽朱拉着他坐下,一双眼睛笑意盈盈望着他:“快说,我们不在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
沈意沉默一瞬,敛了笑容,一一道来。
挽朱听得他入魔,一时皱眉,一时又为他叹息;听得秦越灵脉尽毁,终于怒不可遏:“天道怎么能这样!难道不如他意的,他全都要毁掉吗!真是太过分了!”
“话别说太早。”昭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手按住她肩膀,“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既然是秦越,我反而能体会到天道的心情。”
她施施然坐了下来,拨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秦越那个人,当初帝都一众人,谁看到他就来气。秦迁那老头子隔三差五要大发雷霆一次,更别说是向来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天道了。”
“……天道才不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呢。”挽朱摇头道,“天道该是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才是。”
昭阳挑眉笑道:“是吗?那天道为什么追着秦越不放?沈意入了魔他不喜也就罢了,秦越除了忤逆于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让他非杀不可?你们修道者,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她说着在挽朱鼻尖一点,轻声笑道,“还不如我一个凡人看得开。”
挽朱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轻轻推了昭阳一把:“还有人在呢!”
“怕什么,你这沈师弟如今可是堂堂魔君,什么没见过。更不要说早和秦越缠绵多少回了!”昭阳说着说着,忍不住嘲笑起秦越来,“他秦越也有今天!被一个男人压在……真是大快人心!”
沈意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误会了什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而昭阳笑够了,继续闲闲道:“只有圣人境能打败那什么天道吗?那倒也是简单。”
她说着取出一只琵琶递给沈意:“喏,这个给你。这可是世间最接近圣人境的至宝了,有了它,你们总能窥探到圣人境之一二了吧?”
那琵琶不过昭阳小臂那么长,袖珍玲珑,其上起伏的气息却让人不可小觑。
沈意怔了怔:“梵音琵琶……”
“正是。”昭阳道,“开国皇帝也是奇怪,堂堂一个英武男儿,又是圣人境强者,居然没事就喜欢弹琵琶,留下的传国至宝也是一只琵琶——难道早料到会被一个女人拿去用不成?”
“男人就不可以喜欢弹琵琶吗?”沈意笑道,“只是,一把乐器,纵使是至宝,恐怕也帮不到我们。秦越不会弹琵琶,他需要的是一把剑。”
昭阳于是沉吟着:“如果能把梵音琵琶炼作一把剑呢?”
沈意和挽朱都是一静,从来都是把传国至宝捧在手心小心呵护,还没听过上来就要炼化的。不过这琵琶是盛家人的东西,怎么处置也该是盛家人说了算。而现下仅存的盛家人,也只有皇帝和盛柳两个了。
沈意想到这里,眉目一动,竟然真的考虑起炼化梵音琵琶的可能性来。若是秦越能有这样一把圣人境的剑——
沈意眼神微微发亮,那边挽朱却狐疑道:“你确定能行?”
“试试嘛。”昭阳道,“留着也是留着,能救秦越一条狗命,让他从此对本郡主感恩戴德,似乎也不错。”
挽朱知道她嘴上损秦越,实际还是顾念和秦越的交情,想尽办法想帮到他。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提醒道:“这可是盛元皇帝留下来的东西,你说炼就炼,你皇兄不会生气吗?再说了,这可是圣人境的东西,凭我们烧得动吗?”
昭阳摆摆手:“皇兄对我好得很,这点小事自然是会应允的。实在不行,我们炼完了去跟他说一声就好,正好,我也有些想他了。”
“不过怎么才能烧的动梵音琵琶……”昭阳沉思着,沈意心念电转:“凡火自然是不行。但是……龙炎,应当烧的动吧?”
昭阳和挽朱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龙?”
沈意微微笑了起来,对侍从吩咐道:“去请左护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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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成为魔修的大本营以来,姜夔时不时就化作龙形,在东荒海上驰骋遨游。一众魔修们见怪不怪,世代居住在东荒的渔民们却顶礼膜拜,甚而为她立了个龙女庙,求她保佑村庄平安。
恰逢这段日子东荒地动,眼看着海啸就要侵袭渔村,却忽然听得九天之上一声龙吟,潮水便应声褪去了。村民们大喜过望,当晚就提着新鲜大鱼去祭拜龙女庙,却见一黑裙少女倚墙而立,见得人来,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静静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然而村民们见这少女凭空出现在龙女庙旁,举止容貌又不似常人,即使不是龙女本人,也该是她的来使才是。于是他们诚惶诚恐地请她入村,设宴款待。少女沉默寡言,村民们不敢与她攀谈,只好不停地给她加菜添酒,少女也不推辞,乃至酒过三巡,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
恰此时,酒桌边一道黑气闪过,一娇媚宫女从黑气中脱身而出,望见少女,盈盈俯身一礼,笑道:“魔君召见护法大人,还请大人快快前去罢。”
村民们见魔气袭来,已然大惊,又见魔气中出现这样一个魔修,且称少女为护法,想来少女也是魔修中人,不由得更是骇然——他们本以为是招待的是龙女贵客,却不想到是个魔修!
魔修常年居于狼山殿上,来去皆是黑影幢幢,让人见之生畏,和护佑渔村的龙女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样想着,渔民们惶恐不安起来,唯恐这少女和宫女杀心大发,却见少女微不可觉地笑了下,语带醉意道:“你们村子的鱼很好吃,我很喜欢。酒也好喝,就是太醉人。”
她说罢,踉跄着站了起来,黑影一闪,和宫女一道走掉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心道难道这魔修以后还要来蹭饭不成?正忐忑不安,却听得天边一声龙吟,再抬头时,只见黑龙现于东荒海上,云雨随行,霞光漫天,一双暗红色的龙瞳于霞光中时隐时现,像是灿烂宝石。
村民们不由得心下一震:“难道她就是——”
话音未落,黑龙哐当一声撞到了山石上,扑通落入水中,依稀还听到一句:“护法大人!您怎么了!”
往日黑龙皆是威风凛凛,这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窘态。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人小心翼翼道:“……不会是因为,喝醉了吧?”
村民们皆陷入沉默,半晌,村长咳了一声:“下次别给她喝酒了。”
村民们沉痛地点了点头,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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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左等右等,不见姜夔身影,为了按捺下心内的焦急,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昭阳二人闲聊着。
“既然回来了,你们如何打算?”沈意问道。
昭阳随手拨弄着琵琶:“我随便。挽朱去哪我去哪。”
挽朱于是想了想:“我想回神微看看,还想去帝都看看。”
昭阳一愣:“去帝都干嘛?”
挽朱脸色微红:“你都回神微见我父亲了,我当然也得去帝都见你皇兄啊。”
昭阳这才明白过来,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被挽朱躲开了:“然后,我们继续去做乡野行医怎么样?”
昭阳笑道:“你不回神微宗?如今天下动乱,神微衰落,你真能不管不顾?”
挽朱沉默下来,半晌才小声道:“非我不顾神微,只是父亲不会允许我和你在一起的,留在神微,反倒麻烦。至于天下,我们留下了梵音琵琶,也算是尽了一份力了。何况往后行医救人,又何尝不是一份功劳?”
“原来不是不想父母,只是碍于我吗?”昭阳望着她,娇媚摄人的眉目柔和下来,“其实我无所谓的。你要是想留在神微,我们不告公开关系,往后偷偷见面就行。”
“可别,我可是怕了。”挽朱微微苦笑,“你可知我师叔清玉和剑阁风不眠?”
“清玉仙尊我知道。”昭阳道,“风不眠么,是那个叛出剑阁,还挟持了我皇兄的混蛋?”
挽朱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从小看着他二人委曲求全,到头来也没落个好下场。罢了,倒不如抽身离开,免去多少烦恼。”
她神色伤感,昭阳于是默默注视了她一阵:“好,那就离开。我们去看一眼我皇兄,再去神微宗拜别你父亲,从此就再不管这些是非了。”
挽朱这才笑了,两人执手相望片刻,才想起来边上还有个沈意。昭阳瞥他一眼,见他含笑望着自己,挑眉道:“怎么,羡慕了?”
挽朱不免想到,方才说清玉和风不眠委曲求全,然而沈意和秦越又何尝不是委曲求全?他二人被天道厌弃,虽然一心想着颠覆天道,但是若退一步,和自己一样游曳山林,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
这样想着,挽朱便拿出一枚玉牌递给沈意:“沈师弟,若是你们累了,来我和昭阳这儿玩几天也好。这是我的寻位玉牌,到时候你拿着它,就能找到我在何处了。”
沈意接过玉牌,拿在手里摩挲片刻,最终还是还给了挽朱:“不必了。”
挽朱没料到他会拒绝,愣了一下:“沈师弟?”
“师姐或许觉得我是个风轻云淡之人,能和师姐一样,醉心山林之乐。但实际上呢,我心底一旦不服,就非得刨根究底、撞个头破血流不可,实在不是个洒脱的人。”沈意笑着一摊手,“秦越就更不用说了。要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学着视若不见、听而不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挽朱叹道:“沈师弟,你们太犟了。须知过刚易折,不是长久之道。”
“那就不长久。”沈意垂眸,“就像一把火,烧完就算了。起码能证明我来过。”
挽朱还想再劝,昭阳一把拦住了她:“算啦算啦,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呢!”
挽朱无奈放弃,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你们要好好的。”
沈意含笑道:“好。”
挽朱又补充一句:“还有,哪天有兴致了,记得来找我和昭阳玩。”
这回沈意没有拒绝,而是点头答应了。挽朱看着他,见他丰神俊秀,周身都是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气度,可不知怎的,总是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内敛谨慎,受人欺负的小师弟,不免长叹了口气:“真不让人省心。”
沈意哭笑不得,昭阳笑道:“她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你别介意。”
挽朱不忿:“谁婆婆妈妈了!”
昭阳不说话了,眼珠一转,指着沈意身后:“诶,那个姑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