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繁花晚宴
秦越找到沈笑笑的时候, 她正坐在秦府屋檐上看风景。听到秦越的话, 她歪了歪脑袋:“可娘亲让我不要去见皇帝。”
“不是真的让你去见他。”秦越道, “只是请你帮我看个门,如果情况不对, 马上通知沈意就好。”
沈笑笑长长哦了一声:“你怕了?”
她轻盈跳下屋檐, 站在高高的长廊扶手上,正好和秦越一样高。沈笑笑满意颔首, 像模像样地拍拍秦越肩膀:“放心吧,不就是个皇帝嘛, 我和娘亲会罩着你的, 才不会嘲笑你吃软饭呢。”
“……”秦越看着她,轻轻叹口气, 忽然伸手把她从扶手上抱了下来。
这是秦越第一次与她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莫说是东荒之战前父女尚未相认时,就算是那之后,沈笑笑默认了他是自己父亲, 两人相处时也更多的像互损的好朋友。
毕竟身为魔气之体, 沈笑笑的成长速度比起凡人来何止是飞快,她并不需要从父母那学些什么, 也就对他们没有那么依赖。甚至很多时候,她心里想的是怎么照顾秦越和沈意, 而非被他们照顾。
连照顾都不需要, 就更不用说是亲亲抱抱了。
可是忽然间秦越离她这么近,那一刹那,她恍惚间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在她灵魂尚处于混沌之时, 她蜷缩在黑暗但温暖的水中,水面上投射下来的阳光。
阳光中有什么呢?有一对坐在沙漠王宫中的恋人,他们双手交叠,自成一个宇宙。
她的身体来自魔气弥漫的归墟之中,然而灵魂却是来自这里。
沈笑笑这样想着,忽然心中一动,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是这样清晰。
秦越依旧站在她面前,细细端详了她一阵:“居然在这个时候晋升了?”
“都怪你。”沈笑笑闷声道,“你干嘛要抱我?吓我一跳。”
秦越一愣:“我只是想提醒你,别站那么高。已经是个大女孩了,也不怕——”
“哎呀我知道了!”沈笑笑撇嘴,“所以还有什么事吗!”
秦越看她又炸毛,忍不住就想摸她头安抚一番,却见沈笑笑更炸了:“别碰我啊!”
秦越不知何故,只好遗憾地收回手来,“赶紧跟沈意说,皇帝要见我,他可能会不太对劲。”
“既然不对劲,你还去干嘛。”沈笑笑没好气,“你是想看着我娘亲守活寡吗?”
“……”秦越,“沈笑笑。”
沈笑笑赶紧后退几步:“行啦行啦我知道啦,快去慢走不送!”
她说罢一溜烟跑了,然而也没走远,只在不远处的拐角停下,蹲下来暗中偷窥着。
她看到秦越整了整大氅——那大氅自从下剑阁就没脱下来过,他真的有这么冷吗?人家路上走着那么多凡人,也没见穿这么夸张的。
那他是,伤很重吗?沈笑笑心里想着,他发现了那什么剑气修行之术,失去灵脉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很小了才对,更不要说娘亲流水般的送药过来,什么伤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吧。
她望着秦越的侧脸,看到他挺拔的眉骨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还看到他伸出藏在袖中的伤痕累累的右手,用力握住,又松开。沈笑笑以前从未注意过,却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他有心事。
再回忆起娘亲时常坐在海边沉思,她又确认了——娘亲也有心事,而且八成和秦越所忧虑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
心事重重的,怪不得秦越的伤总是好不了。沈笑笑暗自嘀咕,又有些好奇他们究竟在忧愁些什么。
有什么可忧愁的呢?虽然他二人一正一邪,但是彼此从未因为立场争吵过。况且两人各自地位超然,也没人能逼迫到他们。换作是沈笑笑,不知道会有多逍遥。
沈笑笑托腮想了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大人真是麻烦啊。
“真讨厌,有时间关心那些事,怎么不多抱抱我?”沈笑笑心道,又反应过来,“呸呸呸!谁要他们抱啊!”
她恼怒异常,一面和自己生着闷气,一面飞快跑掉了。
至于秦越说的要她联系娘亲这事——
等她消了气再说吧。
.
另一边,秦越上下吩咐过后,重又来到裴府。他随着侍从指引来到皇帝所下榻的院子中,一路走过精致雕琢长廊,雪白长袍和大氅随步伐起伏,而他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周身甚至有些许杀气。
侍从感受到他身边的低气压,越发小心:“道主大人,陛下在花园中设了薄酒,可是不许侍从们进去。属下只能带道主到花园外,还请道主见谅。”
他先时听说陛下吩咐于百花丛中设宴,还觉得皇帝兴致甚好,而且也相当重视秦道主,简直是君臣相宜。这会儿见了道主模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实或许是全然相反,皇帝和道主不仅不相宜,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已然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此时再提起那繁花盛宴,也不再那么美妙,总觉得分分钟要血溅三尺似的。甚至搞不好,今日进去的是两个人,明日出来的就只能是一个了。
侍从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身后秦道主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却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裴元直哪去了?”
侍从斟酌着:“将军去禁军大营了。往日将军在帝都,每天都要亲自去查看一次。”
秦越:“但是这次不同,因为皇帝回来了,或许战事马上要起,所以军营有些躁动,是不是?”
侍从露出为难神色:“道主,我只是个小人物,不敢妄议国家大事。”
秦越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告诉你,关于战事一说,全都是谣言罢了。你把这话带给裴元直,也好叫军营里的人安心。”
侍从赶紧拱手称是,心里却纳罕道:道主怎么这么确定不会打仗呢?虽然裴将军对于出兵的态度的确没有以前那么坚决了,但是陛下的态度却不好说啊。
不过已然到了花园外,侍从便什么都没问,只在八角门外停下了:“道主请。”
秦越抬眼看了一眼,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侍从如蒙大赦般走掉了,而花园外没有小厮也没有丫鬟,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秦越低头看了自己右手一眼,这才抬步跨过八角门,走进了花园中。
裴家乃军人世家,又值乱世,上下都以朴素为要。而这花园却截然相反,园中奇花异草甚多,靠近八角门的石子路旁杂植着高大的西府海棠和玉兰花,秦越一路往前走,又见一片牡丹如火,倾国倾城。
美则美矣,只是照料花草向来是费时的工夫,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在这短短一天时间内弄好这么一个园子吧?
当然,若是天道出手,就另当别论了。
秦越想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抬头看去,只见牡丹丛边支着一小桌,皇帝便坐在桌边笑望着自己。
他容貌年轻稚嫩,身量虽单薄却挺拔。一身淡黄色华服穿在身上,真乃温雅君子也——只可惜那双眼睛破坏了一切,那眼中有傲慢骄矜,甚而是些微暴戾,总之和温雅绝对沾不上边。
秦越越看越觉得他与满园美景格格不入,不由得遗憾想到,要是是真的皇帝在这儿就好了。毕竟那小孩虽然多愁善感得惹人烦,但是只要不开口,当个花瓶坐在这儿也挺养眼的。
可惜。秦越心道,一面坐在了皇帝对面,望了他一眼:“果然是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个开场尚且温和,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二人是许久未见的好友。然而皇帝闻言一笑,开口就打破了这虚假的温和:“要不是上次这小皇帝醒的是时候,你和沈意早就死了。不过没关系,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
秦越抬手为自己倒了杯酒:“蓬莱秘境中,东荒雷劫之时,你都是这么说的。其实杀不了就杀不了,没人会笑话你,真的。”
皇帝脸色一僵,霎时敛了笑容,冷笑一声:“我杀不了你们?区区一个凡人,一个魔修,你觉得我杀不了你们?我只要轻轻伸手,就能把你们碾做齑粉!”
“说的也是。”秦越点点头,“那看来是我和沈意运气太好了,每次都能躲过一劫。”
皇帝脸色稍缓:“你运气自然是很好的,毕竟是我曾选中的人。”
“你选中的。”秦越执着酒杯,也不喝,只若有所思,“我还没问,你当初究竟是怎么选中我的?”
皇帝沉默一瞬,眼皮一抬:“当初么?我在神霄宝殿中坐忘醒来,抬头见七十二星宿布满辉夜,紫薇破军划破长空、落入凡尘,掐指一算,就选定了你。”
秦越:“你算得什么?”
皇帝面无表情:“我不记得了。”
秦越又看了他一会儿:“按沈意所说,你为我安排好三百年道途,从出生帝都秦家,到神微修行,再到修习剑道,甚而是迎娶挽朱、姜夔、盛柳三位夫人,全都事无巨细,不能容忍出一丝差错。你对我如此重视,怎么会连当初算得什么都不记得?还是说事到如今,我即将陨落于你手下,你也不想告诉我其中的奥秘么?”
皇帝眼神微微一震,看向秦越,只见他哪怕是说起自己之死,依旧是那么平静。
不,应该说,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他才这样平静。
皇帝又看了他一会儿:“我真的不记得了。何况命途卜卦本就是玄而又玄,不可言说之事,我就算记得,也没办法说与你听。”
“但你不记得。”秦越眼神一动,“你怎么会不记得?”
皇帝蹙眉:“你在胡搅蛮缠什么?”
“你不会不记得。”秦越依旧道,“除非卜卦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皇帝霎时一静,晚风吹动两人衣袂,牡丹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秦越酒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