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突变
在沈焕说出“你是天道”后, 他第一次获得了长达一天的平静。
一天后, 那声音才又再次响起, 不再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声音,那声音是冷硬而机械的:“不愧是……”
它话音里丰沛的感情和它生涩的声音格格不入, 于是这感叹便显得格外虚假。
沈焕面上一点波澜也无, 只是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它也不再企图诓骗沈焕, 转而隐去了语气里隐隐的傲慢, 用一种堪称可怜的口吻,巴巴地说:“神君, 我等了您许久。”
沈焕无动于衷地端坐着, 并不应答。
它便又委屈地说了下去:“我知晓神君气我先前的挑唆, 差点害死了那人。可神君您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忘了前世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他。您早就在神界好好地待着了, 又怎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它越说越小声,低落的意味愈发浓厚:“我没想让他死的, 就是, 就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明明我才是神君最亲密的人,神君未飞升前, 是我最宠爱的孩子,我把最雄厚的气运加诸您身上, 神君飞升后,亲手点化唤醒了我。我与神君辅车相依, 又怎么会想要害您呢?”
它絮絮地说了好长一段话,见沈焕依然置若罔闻地闭着眼, 忍不住哀哀地叫了一声:“神君……”
至此它说话已经像一个人了,声音稚嫩,最后一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点哭腔,倒真的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沈焕轻声说:“你也能算人么?”
他说这话的语气没有多少嘲讽的意味,一贯的温和客气,乍一听并不刻薄,却让它的抽噎声一顿。
“神君一定要激怒我么?”
沈焕懒得与它多费口舌,冷淡地恢复缄默。
他闭口不言,它却不放过他,又开始说:“成神不好吗?”
然而纵使是变了个声音,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套说辞,换汤不换药,沈焕早已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又岂会动心。
这般持续了一段时间,它终于破了功,道:“神君,我因您前世对我有恩,才尊称您一声神君。这修真界所有生灵皆在我的规则之下,您不要觉得,我非您不可。”
沈焕眼皮微动。
它在他脑海里说的每一句话对他的神魂而言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种痛苦的折磨,前些日子又被明胭取了好些精血,身体的虚弱加上精神的疲惫,他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万万受不住这样的损耗。
他有些撑不住地往墙上靠了靠,声音很低:“难道不是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焕仿佛随时都要睡过去,迟了片刻才开口,说话很慢,吐辞却一如既往的清晰,笃定:“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话呢?”
他罔顾它的反应,自顾自慢慢地说了下去:“这么多年来都不曾见到有人飞升,时空紊乱至此,你快支撑不下去了吧?”
“生老病死,万物皆有。我是在你的规则下成的神,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辈子让你见到了逃脱衰亡的希望,你才会迫切地希望我成神。”
“飞升成仙,于你并没有什么用处,只有成神,才能解决你的难题。”
他喘了一口气,面色愈发苍白得惊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死气,嘴角却带了点微讽的笑意:“我可以选择成神,或者不成神,可你,只能选择我。”
“谁告诉你的!”
它骤然拔高的声音在他的神魂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难以形容的剧痛让沈焕的眼前一黑,耳畔嗡嗡作响,一瞬间甚至失去了意识。
但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轻笑着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
它尖叫着说:“你恢复记忆了?”
下一刻又自己否定掉:“不,不可能,你的记忆根本不在这里。”
它像个即将失去最后的筹码的赌徒,看不见它的脸,言语里却是尽是慌乱和疯狂。
沈焕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却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林稚上辈子无意中干扰了你的计划,你这辈子便把他拉了进来,可见我上一世点化你,叫你开了灵智,是个错误的行为。”
天道本该无情,如此才能公允。
他不知道上辈子的自己是如何做出这样的事的,也不关心已经成了神的“自己”为何会选择重来,只是看着它方寸大乱,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多少有了几分把握。
他方才说的话也不是全盘都是猜的。
有一句是真的。
他的确比天道多了个选择。
它在他的脑海里发狂地吼叫了整整一个时辰,沈焕从一开始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到后来不知是痛到麻木了还是怎么的,竟然错觉自己习惯了,只是神智进一步地昏沉了起来,被疲惫到了极致的身体拖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困境里。
就在他以为天道要一直咆哮下去的时候,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却突兀地停了。
骤然回归的寂静让沈焕好一阵不适应,眉头微皱,睁开眼睛。
随着渐渐清晰的视野而来的,是不明来由的隐约不安。
他听见它用那把生硬的,不大好听的声音说:“不,你和我一样,也只有一个选择。”
它说:“神君,你看好了。”
沈焕眼波一动,面前展开了一幅画面。
黑压压的天空,被强劲法术洗礼过的丛林成了一片废物,空间尚有一道道被撕开的裂缝。
而在无数古木七零八落的树杈树干上,跪了一片的修士,有人,有妖。
人人都狼狈不堪,血污蒙面,叫人辨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
沈焕却一眼就看到了当中那个人。
沉寂的人群里,他被一张金光闪烁的网绑住,低着头,散开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挡住了他的面颊,乍一看就像……
就像已经没了声息。
天道等他看够了,适时开了口:“我知晓神君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神力都就给了他,有神力护着,他不会死。可他□□凡胎,根本动用不了你的力量。只要他在修真界活着一日,便一日苦痛缠身。”
“神君,他对你,可是有大恩的,你忍心看着你的心上人这么活着受煎熬么?”
沈焕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不说话。
天道又说:“你和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非要扯在一起?成神于神君你,又不是什么坏事。他若真的有心,大可在日后上神界来寻你,而若是资质不足,也不过是难过一段时日罢了,总好过一辈子都在冷眼与孤立中度过,是不是?”
“不过,我觉得,他有自己的心上人,神君你不过是和那个人长得像罢了。你成神后,他若是选择留下来,我便助他消了修真界的这场劫难,他若是想走,我便送他回他原来的世界,如何?”
“他已为你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神君当真要恩将仇报,一辈子困着他么?”
沈焕一动不动,脸上轻微的笑意却渐渐隐去,变成了一尊不太生动的雕像。
只有指尖在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天道见好就收,补充道:“神君答应了,我便立刻把他带到你的跟前,如何?”
随后就不再多嘴。
良久,它才听到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好。”
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过了半个时辰,天道才笑着说:“人已经带过来了,神君,请吧。”
它话音方落,沈焕便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捆缚在他身上的看不见的枷锁瞬间脱落,虚弱了许久的身体陡然恢复了蓬勃的生机,神魂随之一轻,仿若随时要乘风而去。
他不需要天道指明,直接出了封神山。
山外,有人站在那里,正皱着眉神情凝重地转过身来。
他比上回见面时清减了许多,脸颊上多了好几道伤痕,头发被血水沾湿,结块,乱糟糟的,看起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说实话,也好看不起来。
有不知道从哪里映过来的柔和洁白的光,把他笼罩在里面,柔化了他过于分明的面部轮廓,也模糊了他的眼睛。
沈焕只能根据他的话语来猜测他的眼神。
“沈焕。”
惊讶又藏着喜悦的一声,语气里还有几分后怕。
沈焕看到他往前走了一步,也下意识地往那边迈出脚步。
但林稚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这一步踏出了白光笼罩的范围,面容终于清晰地落在了沈焕的眼底。
林稚凝视着他,问:“你是要走了么?”
沈焕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飞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身后,长年覆雪的封神山已经变了样。
仍然是毫无瑕疵的,晶莹的雪白色,却不再是瞧不出形状的不规则山体,表面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层一层的洁白的阶梯,平整光滑,一路向上,直通高不可攀的山巅。
那柔和的,圣洁的白光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时,沈焕又听见天道说:“开始了,神君若是不想见着你的心上人死在这里,就莫再拖延时间了。”
下一刻,才平静了没多久的周遭又起了风。
不是往常那种虽然猛烈却不致命的狂风,这风里夹杂着混乱的灵气和戾气,仿佛要吞噬一切。
天道说:“神君还有一刻钟。”
林稚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再看看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围起来的屏障,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张口无声地问:“是天道么?”
沈焕像个木头人,不点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林稚于是就明白了。
罡风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
沈焕的目光片刻不离地凝在他身上,方才恢复了血色的脸色随着林稚生机的流逝一点点地苍白了下去。
林稚垂下眼帘,试图把血肉经脉里的神力搜刮起来,勉强抽出了一丝,凝在指尖上。
那无坚不摧的神力却在触碰到那透明的屏障的瞬间消融。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啊。
沈焕走过来,站在他跟前,探出手来,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去吧。”林稚说。
沈焕怔怔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林稚挑眉一笑,“我当然是回我的世界去。”
沈焕一时失语。
过了半晌,林稚才听见他轻声说:“也好。”
“该走啦宝贝儿。”
“嗯,我这就走。”他这么说着,眼睛却还一瞬不瞬地看着林稚,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迟迟迈不开脚步。
那眼神是黯淡的,却没多少疲惫之意,只是柔软,像是要把所有的柔情,都在这一眼里尽数说与林稚听。
林稚咬咬牙,狠心地转过身。
他几乎是立刻就感到,那双眼里最后的光也一下子熄灭了。
他终于不再看他。
也终于转过了身。
林稚看不见他此刻的样子,眼前却恍然浮现出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的模样。
是在留仙宗,他在登仙梯上,不疾不徐地把所有人甩在身后,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
而他坐在明心殿,漫不经心地看他。
那时什么都还没开始。
不,不对。林稚悄无声息地转身,望着他滞缓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勾了勾嘴角,是早就开始了。
是在秋意初起的时候,他走进人声鼎沸的校园,一眼看见前边的银杏树下,有个清瘦的少年拖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从树下走了过去。
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炽白的阳光没遮没掩地照下来,形成了斑驳的光影,在他的身上缓慢流淌。
那时他在想什么来着?
他的第一个念头好像是,这人看起来和他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
林稚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原来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