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结局

他们曾经经历过无数次别离, 而每一次都会有重逢之日, 但今天这次……

大概是不成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沈焕从这里走上去,成了神,便会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

沈焕大概会忘了他, 从此在九重天之上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再也想不起他林稚。

“沈焕。”

话一出口, 他就后悔了,却在看见那人立刻停住的身影时改了主意, 笑着说,“再聊会天呗。”

沈焕说:“好。”

其实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稚无言地看着他, 随着身体无法控制地虚弱,视野逐渐模糊了起来。他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对视了。

常听人说天公不作美。天公不作美到了这份上,他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此一来, 他对这个人的感情会停留在最浓烈的那一刻,而不必像他的父母那般,面对感情变质的难堪。

可是。

可是, 他还是听见另一个声音说, 可是, 也许我还会更爱他呢?

他还有很多话没跟他说,还有很多疑惑没得到解答,一个时辰前还在担忧以后,没成想, 这就没以后了。

太突然了。

这他妈的谁接受得了。

他不知道天道先前对沈焕做了什么,只能凭着已知的线索去猜。

但方才他忽然瞬移到了封神山,万里之遥,片刻便至,不消说也明白,是天道的手笔。而他此刻又被这样困着,生机还在一点点地流失。

他猜自己应该是被天道当作了一柱计时的香,沈焕要做的,是在他的生机燃尽之前登上山巅,飞升成神。

这样反抗不能地任人摆布,实在是一桩屈辱的事情。

但对于沈焕来讲,看着他死,大概是比突如其来的分离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那就这样吧。

他渐渐地感受不到罡风抽在身上的痛楚,也渐渐地看不清不远处的沈焕的脸,五感依次湮灭,只有意识如一盏在狂风中挣扎求生的灯,只余一点幽光,迟迟不肯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里突兀地起了一个念头:沈焕走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世界之力把自己从这个死地里传出去。

没等到。

他好像是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咔嚓声 ,极轻微,轻飘飘地掠过他耳际,他昏昏沉沉的,眼睛半睁着,目光却是涣散的。懒得去看。

直到,他漆黑一片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线幽微的雪光。

狂暴的灵气疯狂涌入,滋润了他干涸的经脉,安抚了他崩裂的元神,他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抬眼望去。

望见了星星点点的红。

是……燃烧了的雪山。

不知哪里来的火从山脚烧了起来,起初只有零星的几蓬火苗,黄豆大小,仿佛随时会夭折在风刀霜剑里。

但是没有。

那火苗逮着什么烧什么,从雪山的底部开始,眨眼间便发展成了燎原之势,不过片刻就将山基吞噬一空,雪山立时矮了一大截,巨石在剧烈的震颤之下,簌簌而落,却都尽数被冲天而起的大火焚烧殆尽。

那光太灼眼,林稚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耀眼的雪光和灼灼的火光中,他还看见那人手持寸阴,面朝北方立于雪山之巅,无论脚下的土地如何晃荡,他始终未曾动一下。

像是也化成了一把人形的利剑。

似是察觉到了

他的注视,他回过头来,交织的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林稚只能凭直觉依稀辨出,那仿佛是一个微笑。

“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尤其是,用你。”

而后那人向着雪山的另一侧倒了下去。

林稚的心骤然一空,错以为自己看见了雪山的第二次崩塌。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被震天响的坍塌声震聋了,不然怎么会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周遭禁锢已去,他脑子一片空白,全凭本能掠至雪山顶,纵身一跃,竭力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角,咬牙把人抱进了怀里。

而后便彻底脱力。

巨石滚落,震耳欲聋,宛如末日来临。

上次来这里时,他曾经想,雪山被幻境遮掩的背后是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

雪山的背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连着遥远的天际,像是撕裂的一道巨口。

林稚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漫长的,不能自主的下坠感了。

恍惚间觉得,他是要和怀里没了声息的人共赴深渊。

不知怎么,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浪漫来。

他几乎想要就这么闭上眼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渊,只是心里却不知何故,总有一根弦绷着,叫他迟迟不敢放任自己沉沦。

他还是强提着一口气,把脸色苍白的青年护在了怀里,竭力睁开眼睛,试图在令人惊惧的黑暗里寻找到哪怕一丝光。

为了防止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昏过去,他开始逼着自己把所有和沈焕有关的过去都回想了一遍。

想起记忆中那个对谁都温和疏离的少年。

也想起沈家狭窄阴暗的房间里,那张满是戾气的脸。

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渐渐重合在一起。

他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点明悟,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在怀里人的腰上划了一下。

这才是完整的你,对吗?

这样的下坠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在他觉得自己要被狂猛的风活活抽得闭过气的时候,背上忽然传来了一股大力。

林稚眼前一黑,尝到了满口的腥甜,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要喘气,遂跟破风箱似的喘了喘,模模糊糊地想,这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太不划算了,本来是为了活下来才接的任务,结果最后还是要死。

太好了,可以在你的世界认识真正的你。

殷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脊背渗了出来,林稚渐渐地觉得身体发冷,想伸手摸摸沈焕的脸,又怕把血渍蹭到他脸上,最终也只能无力地在衣摆胡乱地揩了揩,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彻底沉入了深渊。

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鸟窝,看着完整,实则哪哪都是空隙,血液淌出来,却没渗进地下,反而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分成了一粒粒的血珠,缓慢腾空,在夜色里放出了淡淡的光辉,又依次隐没进了沈焕的身体里。

年轻的男人蓦地皱起眉,闷哼一声,很快又没了动静。

只有额间,隐隐显出了一个神秘的图纹。

转瞬即逝。

不知过了许久,林稚终于醒了过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却隐隐能感受到撕心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他才苦笑着捏了捏眉心,心想,可真是命大,这样也没死成。

可是,到哪再去找一个有沈焕的世界呢?

他在漫天如绮的霞光里躺了一会,心存侥幸地往旁边碰了碰,只碰到一片寒凉,霎时

间如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冰水。

他觉得心口又疼了起来,惊惶地收回手,一时之间竟然不敢扭头往旁边看一眼。

他脑子空白地发了一会呆,才勉力撑着坐了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却突兀地捉住了他的手。

林稚的呼吸猛地一滞,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转过头去。

但他什么都没看清。

他被一双手狠狠地搂进了怀里。

林稚懵了,好半天才道:“沈焕?”

青年不答,只是紧紧地搂着他,勒得他发疼,过了一会,才勉强控制着自己松开了他,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光,又像是被水洗净了般的明亮。

他低声道:“林稚。”

林稚不作声,他也不在意,复又紧紧地揽住他,把脸埋进他颈窝,像是突然失了言语的能力,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遍遍地道:“林稚。”

“林稚。”

“林稚……”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仿佛是在后怕,要借此来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只是这样叫着他的名字,就可以获得某种力量。

到后来,竟有泪水夺眶而出,划过脸颊,一路淌到林稚的颈窝里。

那泪是温凉的,林稚却不知怎么,有种被烫到了的错觉。

他蓦地回神,一把推开了沈焕。

那力气很重,一点余力也不留,沈焕没提防,被推得踉跄一下,退来了几步。

他脸上的喜悦顷刻为惊愕取代,又是茫然又是无措地看着他:“林稚?”

林稚痛恨自己的视力太好,这种时候竟然能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见他被泪水打湿的睫毛,看得见他眼瞳微闪的泪光,更看得见他微抿的嘴唇,和这些代表的全部情感。

害怕,无措,小心翼翼,还有对拥抱的迫切渴望。

林稚凶狠地瞪着他。

似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青年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他的眼睛十分好看,这般垂眸时,眼型被根根分明的眼睫勾勒得清清楚楚,尤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感。

在暗淡的天光中则更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林稚可耻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软。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装嫩!

他愤愤地想,最后却还是没忍住,开腔凶巴巴地说:“哎!”

连名字都不愿意叫。

沈焕迅速抬眼看他。

林稚觉得头有些晕,再开口时说话便有点拖,气势严重不足:“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沈焕怔了怔。

林稚一下子又怒了,指着他说:“爱亲不亲。”

说完就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激动就要站起来。

——没成功。

屁股刚离开地面,他那脆弱的脊椎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一声招呼不打,就让他整个人又跌了下去。

沈焕忙眼疾手快地赶到他跟前,赶在他四脚朝天地摔下去之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腰,慢慢把他放平了。

林稚一瞬间错觉他是个脊椎断裂的高危病人…好吧本来就是。

温和的,说不清是神力还是灵力的真气从他按着的地方源源不断地送了进去,几乎是立刻就缓解了林稚的不适。

林稚浑身像是泡在温暖的泉水里。沈焕半蹲着,他枕着沈焕的一条腿,

看着沈焕紧张的表情,觉得差不多了,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开。”

沈焕不赞同地看着他。

林稚仍旧板着脸:“那你低头。”

沈焕不明所以,却还是配合地微微垂首。

林稚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借力抬起上半身,仰头吻住了他。

林稚枕着沈焕的腿,闭着眼,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试图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捕捉到一些声音。

片刻后他睁开眼,道:“我怎么觉得这里越来越亮了。”

他记得最初坠落下来时,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浓稠的黑,可到现在,他已经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周遭的事物了。

虽然周围什么都没有。

比天光墟还要荒凉。

沈焕低头在他的嘴角亲了亲,说:“等太阳升起来,我们就离开。”

“哦——”林稚拉长了尾音,斜了他一眼,“那你就没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沈焕眼含歉意地看着他:“抱歉,让你受惊了。”

“然后呢?”

沈焕:“我有分寸,不会……”

林稚冷漠打断:“你有个屁的分寸。”

林稚威胁他:“你给我好好想想,别想着蒙混过关,我只听实话。”

沈焕踟蹰了一下。

林稚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快说。”

沈焕别开眼,轻声说:“我是到了山巅的时候,才发觉的。”

他不相信天道的保证,拾阶而上的时候,始终在想,要怎么破局。

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山下的林稚,到了半途,他才察觉到了心里隐隐的熟悉感。

他停了停脚步,往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恍惚间觉得,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他也曾在这漫长的阶梯上孤独地跋涉过。

这一感觉在他到达山巅的瞬间到了顶峰。

山巅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窄小的,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门。

天道催促着他。

语气里的急切前所未有的强烈,强烈得让人以为,它在遮掩什么。

沈焕沉默了一下,忽然问:“我的记忆在哪?”

它答:“你进去后就知道了。”

这一回沈焕听得分明,它话语里的急切下掩盖的是什么。

是恐慌。

它在怕什么?

他前世的记忆大概是一个会让它忌惮的东西,可是,就算他此刻想起,也断然做不了什么,不至于让它忌惮到恐慌的地步。

它……

它是天道,它灵智已开,它……正在走向衰亡。

能让这个时候的它怕的,只有死。

可是,沈焕四顾,周围空空如也,有什么能让它死?

这寒冷的雪山之巅,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

他眼波微动,又说:“你这般逼我,不怕我将来报复你么?”

它说:“待神君醒后,自会明白,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这话乍一听十分诚恳,实则暗含催促。

它甚至连敬称都不再使用。

它根本不怕他的报复。

更重要的是,沈焕发现,它和自己的联系,似乎更深了一些。

他忽而笑了起来,道:“不必等以后了。”

“就现在吧。”

他说着,利

落地拔剑出鞘。

于是他又得以领略了一次天道那攻击性极强的尖叫。

“住手!你要做什么!”

沈焕的笑意更深,不疾不徐地说:“只是试一试你。”

而现在他试出了结果,便不再犹豫。

沈焕说完,略带忐忑地道:“我不会死的。我把神力留给了你,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林稚凝眸审视着他。

沈焕敛声屏息,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审判。

良久,林稚终于移开了目光,臭着脸道:“下不为例。”

沈焕不说话,握紧了他的手。

他没有告诉他的是,如果当时林稚没跟着他跳下来,他便会真正地死去,带着天道一起。

封神山的背面,一眼看不见光的万丈深渊,真名叫做“神殒之地”。

天道已经彻底走入了邪道。

如今天道已死,这暗无天日的神殒之地也会迎来千百年来的第一缕阳光。

两个时辰后,他们在明亮的天光中爬出了深渊,却见蓬莱岛被无数神情激愤的妖族围了起来,明胭被围在中间,各家境界远在她之上的大能阴沉地盯着她,要她给个交代。

林稚迟疑着问:“他们这是?”

沈焕温和一笑:“他们的机遇来自于天道和我,如今天道已死,我自然要把这机遇收回来。”

于是,在先前的数个战场上,前一刻还英勇无敌的妖族下一瞬便陡然软了气势。

混乱之下,妖族自然惶恐不已,仙修们则大为振奋,合力把妖族撵了出来。

人妖位置颠倒,这一过程中死了无数妖族,是必然的。

各族损失惨重,自然要讨一个交代。

林稚问:“那明胭……”

沈焕轻描淡写道:“不管她。还是回留仙宗吧。”

林稚一笑:“也行。”

于是两人大摇大摆地从妖族的重重包围中穿了过去,一路往留仙宗而去。

在那里,有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被摧残的灵药也重新焕发了生机。

就像这天,也在孕育着新的,懵懂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