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沈焕番外
“哎, 你听说没有, 玄魂龙那一族的少族长,要飞升成仙了!”
“他们那一支不是一直只有圣女圣子么,哪来的少族长?”
“就是那个什么圣女的儿子,听说啊, 是跟一个人族修士生的。”
“哼,流淌着咱们人的血, 却要和妖族厮混在一起,简直就是玷污了人的血。”
“话可不能这么说, 当初这位可是拜在留仙宗门下的,可谁叫他们没留住人?”
“嚯, 原来是他啊,我听说啊,他对师尊不孝不敬,怪不得被赶出来了。”
“我听说, 是那清寂真人为老不尊,做出了丢人的事情。”
“那也毕竟是师尊,就这么叛出师门, 还跳魔渊呢, 嘁。”
“唉, 好不容易出了个飞升的,怎么就是个妖呢?”
类似这样的讨论在修真界的各个地方发生。
而此时,万里之外的蓬莱岛,他们的讨论对象正独自立在高山上, 纵目远眺。
山上遍布强劲的阵纹,上面仍时不时有电光闪过。头顶天空堆叠了厚厚一层的乌云则已开始散去,阳光从空隙照下来,给灰蒙蒙的云镶了一圈儿金边。
他跟前三寸外,往下便是垂直而下的断崖,翻涌不息的海浪哗啦啦地拍打在崖壁上,拍出了一朵朵的浪花。
更远处,无垠海域与碧蓝天空交织成一线,微咸的海风涌上来,吹得他的袖袍猎猎作响。
有小妖在后边弓着腰对他道:“恭喜少族长渡过天劫。圣女请您过去一趟。”
沈焕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是:“我为何要去?”
那小妖一愣,迟了一下才干巴巴道:“圣女是您的母亲……”
沈焕微笑着看他。他本身的威压已被他一丝不漏地收敛了起来,冠发端正,衣裳整洁,便是看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妖,眼神也是诚恳的,乍一看像个毫无攻击力的,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那小妖却不知为何,说不下去了。
沈焕见他说不出话了,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妖低头应是,不敢多劝,退下了。
沈焕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别处。他可以猜到后续,无非是明胭为他这不听话的行为大怒一场,再收拾好情绪,亲自过来请他。
明胭。
清寂真人。
沈家。
这些都是曾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痕迹的人,而今回想,心里却已再起不了波澜。
他这一路走来,早已忘记了最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永远都有人在前方等着对他释放恶意,而他唯一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人狠狠地踩回去。
他越来越会掩饰自己,天塌下来也能把所有情绪都不动声色地藏起来,也学会了在这样的磨砺中,从那些人难看的脸色中获取某种快乐。
终于到了今天,他走到了修真界最高点。
他知道明胭做过什么。
龙族是个自视甚高的种族,玄魂族也不例外。全族上下以血统纯正为高贵,又因为繁衍艰难,十分重视血脉。
像他这样血脉混杂,尤其还是混的人族血脉的孩子,生来不得龙族喜欢。可若他和人和睦相处,却更会让他所谓的“族人”们有种被深深冒犯的愤怒,认为这是对他们高贵血脉的玷污。
他们无意把这个血脉未觉醒,资质待定的孩子接回族里教养,也不愿让他彻底归心于人族,便在一开始的时候在他体内下了特殊的毒,叫他不得沈家重视,
又在撷英城这个连元婴期修士都没有的偏僻小城里设下阵法,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些人对他的看法。
务求让他的少年时期得不到来自人类的一点关怀,以免他对人族产生依赖。
后来他误打误撞拜入清寂真人门下,明胭便又指使清寂真人为他“解毒”,解到只剩一丝,余毒爆发,结合清寂真人给他吃的另一种药物,他成功地在群仙会上彻底觉醒了血脉,也彻底地断绝了在仙道的后路。
那日他清醒过来,满耳皆是仙门名宿的谴责之声,而明胭则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对他道,她来接他回家。
他看得见她眼底的漠然,她甚至都不屑遮掩,显然认为,他必定会如她所愿,乖乖回“家”。
他却忽而笑了一下。
她不晓得,这么多年以来或是天意或是人为的磨难,已经让他的心变得足够冷硬,而在这一刻,连最后一点柔软也被剔除了。
他感觉得到身体里新生的,蓬勃的妖血,是炽热的,沸腾的。
心口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冰冷的恨意。
没有人可以操控他的一生。
他绝不如她所愿。
他跳下了魔渊。
怀着深刻到莫名的,要让整个玄魂族后悔的决心,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走到了比所有人都高的地方。
若是往常,他至少应该去见明胭一面,不为别的,就为了看她乍青乍白变换不停的脸色,就像以前对待沈家那样。
这没什么奇怪,他没别的感情,唯一的乐趣,也就是这样了。
可是此刻,他漠然望了身后一眼,只觉得意兴阑珊。
没劲儿透了。
在修真界这么多年,从来无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什么深刻的痕迹。
修为低微的蝼蚁尚且有共度一生之人,有亲朋知己,而他没有。
他是所有人生命里的过客,所有人于他而言,同样如此。
他不觉得羡慕,只觉得厌烦。
飞升之日很快来临。
那一日,天边霞光大放,仙乐隐隐。沈焕闭眼沐浴在磅礴的天地之力中,感到身体里的灵力被仙气代替,仿佛是在擦去他和修真界这么多年的联系,由衷地松了口气。
有牵引之力当空落下。
他顺着这牵引之力迅速向云层中那扇仙气缭绕的门靠近。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仙气对他的洗礼早已结束,那扇通往仙界的门也已敞开,此刻却又有无数道莹白的气体从四面八方赶来。
迅速地隐没进了他体内。
沈焕立刻感到,方才平静下来的神魂又掀起了另一场惊涛骇浪,体内的仙气竟好似畏惧一般,飞快地被驱逐出了他的血肉。
而与此同时,那扇才打开的门,缓缓关上了。
他怔了一下。
他分明从未接触过这莹白的气,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它们的名字。
信仰之力。
神明为凡人的信仰而生,若是仙人想要成神,则会想方设法地完成下界之人的愿望,或者庇佑一域凡人,从他们的供奉中获取信仰之力。
可他在修真界为人妖排斥,声名在外,却是恶名,从前比他厉害的修士也不是没有,他也从来没经营过这些——在这以前,他连信仰之力都没听过。谁会供奉他?
何况是,这样丰沛的信仰之力,得是多少人虔诚信仰的积累?
不管他如何疑窦丛生,这从四面八方遥遥赶来的信仰之力还是托着他越过了仙界,停留在了神界
之前。
他成了从古至今,第一个越过仙界,直接飞升的神。
然而神界并未向他敞开大门。
只有天帝传了一句话出来,称其神格有缺,与神界规则不符,神界拒绝接纳他。
仙界?
仙界承受不了他的力量,仙帝请他为各位下仙着想,去他该去的地方。
他是亿万年来第一个破格飞升的神明。
也是亿万年来,最孤独的神。
他在寂静空茫的虚空游荡了许久,最终来到了修真界之外,开辟了一个稳定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荫遮蔽了半边天的巨树。
他闲来无事点化了修真界天道的灵智,后来他站在树下出神时,天道便会化作孩童模样,过来蹭蹭他的手,仰头问他:
“神君为何不直接打上神界呢?”
沈焕笑了笑,不说话。
天道又说:“都怪那个人,若不是他,神君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哪会像现在一样。”
沈焕知道它在说谁。
他被神界拒之门外后,追寻那些信仰之力的来历,循着因果,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青年。
那人体内一点灵力也无,穿着怪异的衣服,头发短得不像话,正在一块满是格子的东西上敲着什么。
沈焕很快知道了他这是在键盘上打字。
他的五官底子不错,奈何脸色不大好,在见惯俊男美女的修真界,只算寻常。
只有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显现出“沈焕”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才会微微一软,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弯一下。
他不知道时光的另一头,有个人在看着他。
沈焕长久地注视着他,确认自己和他素昧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和这样一个人有了如此深刻的因果。
他应该把这份因果斩断,他想。
一抬眼,却见那人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是愉悦的,桃花眼微弯,含着莫名的兴味,又有点懒,说不出的……勾人。
沈焕瞬间有种奇异的错觉:他在对他笑。
他没再继续看下去。
前因后果他已知晓,那人写了好多以他的名字为主角的小说,他在那些文字衍生出来的世界中扬名,也有无数人以各种各样的名目拜他。
考前拜一拜,保佑自己逢考必过,出行时拜一拜,祝福自己一路顺风……
不一定要多么严肃正式的供奉,只是这样不经意的拜一拜,也会有信仰之力产生。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来自各个世界的信仰之力,会反馈到自己身上。
可他其实是感谢这个年轻人的。
天道说,为何不打上神界。
他没回答。
若是以前,他会的。他的宿命好像就是这样,他的心里没有别的感情,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不甘,这些不甘会催着他一路往上走。
如果他平静地飞升到了仙界,他会因为这些不甘,或者是和其他仙人的利益冲突,不断提升修为,走上成神之路。
可那些突如其来的信仰,打破了他的这一宿命。
他和什么修士仙人神明都隔绝开来。
也和总是萦绕在他心底的不甘断开了联系。
就算是进了神界,又能如何呢?
那也不过是,另一个修真界罢了。
不会有什么不同,不会有所谓的亲人,不会有朋友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明显的痕迹。
不会……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没什么意思。
大概是看出他状态不对劲,天道又说:“神君若有遗憾,何不重头来过呢?”
沈焕拒绝了。
在万年以后,他在枝叶繁茂的巨树下,亲手杀了自己。
神魂则逸出,分成无数份,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在他的设想里,他的神魂会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磨掉神性,归为平凡。
然后九重天之上,无尽虚空里,就再也没有一个名叫沈焕的神。
他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睡了过去。
一缕分魂慢悠悠地往空间外飘去。
正当它即将消失之时,忽然有一只幼童的手,把它拦了下来。
而在无数时空乱流的另一头,一颗蓝色的星球。
暑气未消的九月,空荡了许久的校园又热闹了起来。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生拖着行李箱走在银杏树下。
在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少年单肩背包,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们走进了同一间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