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方宗宗主终于赶在正式收徒的前一天回了四方宗。
彼时, 上至仙道四宗,下至无数宗门世家, 四海八方来客泱泱,齐会四方宗。
四方宗山门大开, 以十里琅珰, 上万石阶广迎宾客, 将他们蜿蜒请至主峰。
主峰峰顶极高, 也极广阔, 几乎在碧空朗日, 白云飞鸟下自成一脉,招摇出了自己一方小天地,排排席位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声又张扬地宣告着四方宗及仙道的繁荣昌盛。
一手安排这一场盛会的温愧云却不见得意,反倒是辗转反侧,忧心异常。
当然,在师弟面前,他是不会将这种忧心表现出来的,俨然又是一派宠辱不惊的高远风度,只状似不经意地微一提说:
“四宗宗主辈的自不会前来。然而为表四宗同气连枝,他们的亲传, 基本均会携其弟子到场。。”
黎万里生怕叶非折听不懂, 特意和他解释道:
“四宗宗主辈的前辈是仙道中修为辈分最高的, 都是大乘巅峰, 离飞升渡劫仅差一线。他们弟子也是非同凡响,大多臻入大乘,如今四宗宗主多数隐退,寻求渡劫机缘,宗门内挑大梁的主事者,基本是宗主亲传。”
“而宗主亲传的弟子,一个宗门的第三代,方是如今修仙界中当流的年轻一辈。也是他们,最可能向师叔约战。”
托温愧云无颜练剑的福,黎万里深受影响无颜练剑久了,对叶非折推崇非常,大气也不敢在他面前喘一声。
在如今的黎万里眼中,叶非折是比他不苟言笑的师父还要可怕一等的人物。
他说完不假思索,立即吹捧叶非折道:“不过那些人至多是元婴修为,元婴巅峰已是了不起,化神更是几乎没有,哪里能比得上师叔厉害?”
他这话说得字字发自肺腑,叶非折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唇角:“借你吉言。”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温愧云听到后,立刻狠狠剜了黎万里一眼,眼神中充满从今以后课业加倍的威胁。
等等——
黎万里摸不着头脑。
为何他师父会突然动怒?
是刚刚自己哪里说话触怒了师叔吗?莫非是他对师叔还不够恭敬吗?
黎万里哆嗦一下,开始反思检讨自己的不是。
温愧云冷哼一声,对黎万里所言十分不屑,批道:“现在的年轻一辈当真是心浮气躁,修炼不肯沉下心来修炼,成天想着向人约战,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说得好像他自己年少的时候不是那么过来似的。
成天向人约战,打打杀杀的黎万里羞愧低下了头,暗自反省自己不过关的思想境界。
叶非折少年时打打杀杀远比年轻一辈所有人来得过分,但在座中,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是他,附和道:“师兄教训的是,整日打打杀杀,确实不成体统。”
成不成体统没关系,不要向他约战就好。
温愧云心气稍舒,心想师弟果然温文有礼,和那群只知喊打喊杀的野蛮剑修根本是天上地下。
但一想到这样温文有礼的师弟,就要在那群野蛮剑修手里被搓扁揉圆,他刚有好转的面色瞬间又沉下来,瞧得黎万里心惊肉跳。
自己果然还是太肤浅。
黎万里深深叹服,深深检讨着自己。
不像师叔,明明那么年轻,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还有叫师父也为之叹服的剑道境界,却从不贪恋凡尘俗名,世俗胜负。
这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风光霁月!
这才是自己今后应该跟从学习的对象!
“好啦好啦。”
一道柔和带笑的女声响起,坐在一旁的女修劝慰温愧云道:“非折的事情,师兄倒不必很担心,我这儿有个好办法。”
她一说话,黎万里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方宗的年轻弟子都知道,长辈里面最不好得罪的不是深不可测的宗主,也非冷肃严峻的温愧云,而是这位看似极好相处的女修阮秋辞。
如论辈分,她非尊非长,不是师从四方宗主等显赫来头,也非温愧云这一辈中年岁最长者。
如论形貌风度,她肌肤莹莹胜雪,明眸皓皓盛波,弯眉依依如烟,一副如柳扶风,弱质纤纤之态,是最惹人怜惜,也是最不足为惧的模样。
然而对四方宗稍有了解的就知道。
这庞大宗门,门人数万中,阮秋辞看着柔柔弱弱好欺负,实则是性子最刚烈,打架最豁得出去的那一个,她若较真,连温愧云亦要让她三分。
黎万里没被自己师父动手打过几次,倒是被阮秋辞拎着耳朵教训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温愧云肃然道:“哦?师妹请说。”
阮秋辞和他交好,因此知悉叶非折的真正情况,是四方宗内,少数未被谣言迷惑的人。
她手指轻敲茶盏,软语而笑:“算来算去,各宗会约战的也不过就那三四人,不过一掌之数。他们能向我们约战,我们自然也能向他们约。”
阮秋辞眸光转盼之间,如蜻蜓点水般在黎万里身上停了一瞬,直把黎万里看得浑身发毛:
“说不得,要麻烦万里先向他们挨个约战一番,消耗他们的战力。”
说完,阮秋辞约莫是心中有气,轻哼一声道:“莫非只允许他们不讲道理欺负我们师弟,不允许我们回敬一二?”
黎万里悚然看着她,仿佛见着了鬼。
他早知道自己阮师叔心狠手黑,却没想到她能心狠手黑到这个地步。
本来那群人就该在叶师叔手下哭天抢地无颜练剑了,还要自己先去车轮战一番。
真不知道阮师叔是自己的师叔,还是那群人的师叔。
真不知道阮师叔是想那群人死,还是想自己死。
他不死心地企图挣扎道:“阮师叔,弟子近日无颜练剑,恐怕贸贸然出手,会给宗门蒙羞?”
黎万里努力拯救自己:“我混吃等死,贪玩享乐,天天对酒当歌,剑道大有退步,恐怕会给四方宗丢脸。”
“无颜练剑?”
有人把黎万里所说复述一遍。
“混吃等死,贪玩享乐,对酒当歌,给四方宗丢脸?”
那道声音意味平平,语调也很淡,但每一字都像是暮鼓晨钟,重重敲得人心尖发颤。
温愧云和阮秋辞见到来人后,顿时无声垂首,以示恭敬。
只有黎万里沉浸在阮秋辞带来的压力中,无知无觉接下去道:“对啊,近日来四方宗大家都无颜练剑,消极怠工,可不止我一个。”
黎万里豁出去了。
要死大家一起死。
要被阮师叔清算,大家一起被清算。
“好,好,好得很!”
说话的那人重重冷笑,“身为剑宗弟子,居然说出不思进取,无颜练剑这等不知所谓的话?”
闻言,黎万里悚然抬头,才看见自己最最敬畏的师祖站在自己面前。
四方宗主面带愠色,打定主意要给这些不知所谓的弟子一个教训,声音远远不歇,传彻四方宗上下:“从今日起,四方宗弟子课业加倍,半月后考察。考察不过者,再加倍。”
由远及近,一片的哭天抢地,生无可恋。
罪魁祸首叶非折磕开一颗瓜子,深藏功与名。
有点想笑。
但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为那个笑料——
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时日将近,温愧云对自家师弟的状况日渐焦虑,连带着督促黎万里练剑都比往常严厉许多。
殊不知他忧心忡忡,有人比他更忧心忡忡。
步栖川这这些日子为了到底要不要向叶非折约战,愁得头发都要比往常多掉两把。
不约战吧——这是四门中不成文的规矩,说实话,有资格向叶非折约战的弟子统共那么点,步栖川与叶非折身份相当年岁相近,可谓是当仁不让。
他若不约战,明摆着是怵了叶非折,掉面子。
约战吧——四方宗那位温愧云温真人的一身剑道在大乘中亦是赫赫有名的,能让他心服口服无颜练剑,可想而知叶非折的剑意究竟是有多恐怖。
他若约战,明摆着是送去挨打,掉里子。
真是进退两难,左右维谷。
因此,等他的友人,**宗宋沉玉到来时,步栖川激动得像是看见救命稻草,飞扑了上去:
“沉玉,你可曾听说过那叶非折的事情?”
宋沉玉一脸凝重:“略有耳闻。”
四宗一向联系紧密,各宗弟子间俨然如同门师兄弟,连辈分都是一起排的。
步栖川是四宗中的特例,他是八荒宗宗主最小的徒弟,八荒宗宗主收他入门时,自己的徒孙都能独当一面了。
因此,年轻一辈的四宗亲传中,人人都得称他一句师叔。
也就是同为特例的叶非折才能与他论交。
不过以步栖川和宋沉玉的交情,自然是不在意这一点虚头巴脑的辈分的,直切入主题:
“我听四方宗的弟子说,叶非折剑道十分厉害,连温真人都要甘拜下风,无颜练剑。受他影响,四方宗的弟子消极怠工好些时候,直至宗主回来训斥宗门上下,强打精神,方有好转。”
这是他们同龄人中真实存在的剑道吗?
步栖川卑微着怀着一丝盼望,不肯相信。
宋沉玉面色更加凝重:“好巧,我听万里所言,亦是同种说法。他还与我哭诉同人不同命,他再如何苦练剑法,也绝难超过他师父,更不说像那位叶道友一样造诣惊人,又何必要强人所难练下去?”
步栖川与宋沉玉各自对视一眼,悚然而惊。
如果说四方宗宗内传言尚有可能不尽不实,宋沉玉与黎万里交好,得来的绝不可能是虚言。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四方宗宗主新收的弟子,果真是个不世出的剑道奇才!
步栖川最后一丝侥幸的希冀被击碎,无精打采道:“能叫温真人也叹服的剑道,咱俩上去,能有什么好结果?”
宋沉玉亦是意气消沉:“ 四方宗这个擂台设得毫无意义,和叶非折对阵,不久等同于让人上去挨打?”
他们的思想迅速得到了统一。
他们的语言紧跟而上。
两人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一同愤愤骂道:
“四方宗真是欺人太甚!”
过分!!!
可见人是四海八方来的人,心却是同一颗忧心忡忡的心。
在万众一心的忧心忡忡下,终于迎来了四方宗宗主正式收徒的那一天。
前半场进行得很顺利。
以四方宗宗主在仙道的地位,他想收个徒弟,只要一个愿意收,一个愿意拜,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翻不出什么浪花。
也没人胆敢在四方宗主眼皮子底下翻出浪花来。
系统和叶非折窃窃私语:“宿主在此方世界拜师的话,回到原来世界会不会不好交代?”
“我师父他们早飞升八百年了。”叶非折也不介怀,失笑道:“再说,他们不介意这个。”
他少年时和系统有过相同的顾虑。
都说玄山是道修门派,独独那一任的道尊特立独行,和魔尊结为道侣。
叶非折当初仰慕道尊天下第一的名头拜入门去,结果不想和他性情相投的却是魔尊。
修仙界中宗门代代薪火相传,尤重传承,贯来看重师徒名分,师徒之间等同半对父子。
叶非折再离经叛道,到底还是世家少主金尊玉贵的出身,骨子里带着矜贵自持。
他提及回忆时,不免带了一痕笑:“后来师父笑我顾虑太多,束手束脚,说他自己曾经拜过少说有七八个师父,我一口气拜两个又如何?”
等道魔双尊飞升,叶非折自己成为玄山仙首后,他静下心来想一想,深觉自己越来越放肆的行径,很大程度上得怪魔尊的带偏。
“师父他那样通透的人,知晓我如今处境,想必亦是赞成的。”
拜师拜完,才到接下来的重头戏。
四门多剑修,剑修多好战,尤其是那些亲传,年纪又轻,天赋又高,心气又盛,怎可能按捺得下性子?没事时尚有无聊比两招剑,何况是可名正言顺挑战的时候?
被人以心照不宣的目光注视的步栖川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场上。
别找我,我不是,我不想。
更要命的是,他师兄拍了拍他肩膀,以满怀鼓励的慈爱口吻说道:“前几日你还与我提到过叶师弟,说但求一战,今日正是大好时机,怎地又犹豫上了?”
步栖川:“……”
不是,他前几日的时候不知道叶非折剑道能叫温愧云都为之叹服啊。
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剑道上造诣竟恐怖如斯?
他不要命的吗???
“不错。”
坐在他旁边的宋沉玉神情郑重,气沉丹田,以便声音能够远远传开几千席:
“栖川,你昨日还与我说心慕叶师叔剑道已久。今日良辰吉日,何不一战?”
步栖川:“???”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我昨天和你说过的明明是该怎样体面地保全自己不被花式挨打!
满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步栖川身上,有弟子为步栖川喝起彩来
而步栖川本人从坐席上一跳而起,扭头怒瞪宋沉玉!
宋沉玉不为所动,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袖,肃然道:“况且栖川你长我们一辈,剑道也最高,于情于理,这首战,都该你由你发起的。”
对不住了兄弟。
宋沉玉在心里为步栖川假惺惺地流了两滴眼泪。
他也很心疼即将要上去挨打的步栖川。
可是步栖川不挨打,他就得挨打。步栖川挨了打,他就能有正当理由向叶非折认输不被挨打。
宋沉玉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步栖川师兄和宋沉玉一个无心,一个有心,偏偏一唱一和说得和真的一样,当即有不明内里的长老笑呵呵捋须:
“年轻人多动弹两下又不是坏事。栖川平时性格跳脱得很,怎地到今日倒含蓄起来?”
“我……”
步栖川就被他们几个人架到火堆上烤,骑虎难下,只想自杀。
对哦。
论辈分,最该挑战叶非折的是他。
论年龄,最该挑战叶非折的是他。
论修为,最该挑战叶非折的还是他。
步栖川从没有一次那么痛恨过自己的年少有为。
原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真的。
他慢吞吞拖着步伐,神情悲怆,脚步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的是刑场,不是擂台。
步栖川在四宗里也属一流人物,万众瞩目,一反常态的作为之下,顿时引起众弟子无数侧目:
“步师叔论剑道、论修为,已是拔得我等头筹。再说我辈剑修,从不惧战,步师叔越阶而战的次数也不少,为何今日凝重至此?”
“想来是步师叔要战的那位对手十分厉害,连他都全然无把握。”
“我非是不敬叶师叔。能叫四方宗主、仙道仙首收徒的人物自是厉害,可叶师叔先前从未在仙道中露过面,无从得知他战力如何,步师叔作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提到这个,因为课业加倍,犹如霜打茄子般的四方宗弟子可就来了劲,抖擞精神,拉过身边相熟的外宗师兄弟,为他们低声讲解道:
“不是我们瞧不起步师叔,实在是叶师叔——嘿,那是何等人物?温真人都对叶师叔的剑心服口服,哪里是我们这群人可以窥探揣测的?”
“温真人???”
外宗弟子手里瓜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地,犹疑道:“可是那位宗主首徒,温愧云温真人?”
四方宗弟子重重点头,神情说不清是痛苦更多,还是自豪更多:“要不然,我们四方宗如何会齐齐无颜练剑。”
“天纵之才……天纵之才……”
被温真人的名头一吓,外宗弟子一团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挤得出这四个字,喟叹道:“这一战,我是必定要好好看的,也算不虚此行。”
他们以更加热烈的目光注视步栖川。
被热切目光注视的步栖川走路速度如同乌龟腾挪,看不出半点他风风火火的性子。
可惜乌龟腾挪,再慢,还是会挪到终点的。
步栖川刚一上场,顿觉肩头一沉!
原来是温愧云和阮秋辞,一左一右,同时向他射来锐利的眼神。
步栖川面色为之一白。
他虽说是与这温愧云、阮秋辞两人同辈,但这两人锋芒毕露,将魔道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步栖川压根没出生,等同于步栖川的师长。
难道是说他们已经看透自己在叶非折手下的悲惨下场,所以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自己?
步栖川觉得自己的步子更重了,剑更沉了,想要说话的嗓子更疼了。
温愧云压低声音,低沉声线中透出来的不屑如数九的寒风,冷冷地扑在步栖川的心上。
温愧云向阮秋辞道:“野蛮。”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向他师弟下手。
过分!
阮秋辞赞同道:“真是太野蛮了。”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动他们的小师弟。
太过分了!
四方宗主在他们两人身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权当附和。
的确是太过野蛮,不可取。
等今日过后,自己一定要向八荒宗主明说,让他好生考校步栖川的课业,锻炼步栖川的心性。
身为剑修,怎能如此争强好胜?
步栖川:“???”
啊???
要被野蛮剑修吊起来打的不是他么???
再说,凭着温愧云和阮秋辞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凭什么说自己野蛮???
打击接二连三接踵而至,如同天降的瓢泼大雨,彻底浇灭了步栖川逆天改命,越阶抗争的热情与勇气。
步栖川登上台来的一瞬,叶非折终于握住了手中刀柄。
他以前打架从来不考虑有没有把握。
年少时因为无畏,长成后是因为没必要。
普天之下,只有一位独一无二的仙首而已。
可惜他没了无畏的剑,也没了没必要的底气。
叶非折只好认真打量起步栖川来。
元婴巅峰的剑修……
大概,也就是比差点把他打趴下的邱泽强上那么百八十倍吧。
输归输,最起码的态度总归得有。
叶非折微一拱手,正欲说话时:“我……”
“叶道友不必多说!”
不想步栖川带着满脸毅然决然的表情打断他:“这一场,我甘拜下风,自愿认输!”
全场皆惊,满座哗然。
弟子议论声嗡嗡如浪,绵延不绝。
温愧云心气稍舒,容颜微展:“好在尚且算不得太野蛮。”
阮秋辞赞同附和了一句。
台上的步栖川快给他两人跪下了。
最野蛮的明明是你们宗门吧???
倒打一耙可还行?
叶非折被步栖川猝不及防的认输,难得搞出了两分困惑。
他一指自己佩刀:“你说甘拜下风,可我们两人没比过,哪里来的甘拜下风?”
步栖川默默涨红了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姓叶的要他认输还不够,莫非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打,把他脸面摔在地上踩,才肯罢休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步栖川肩膀一震,把愤怒统统忍在心头,忍气吞声道:“我虽未和叶道友比过。然而温真人的剑道,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叶道友能在剑道上高过温真人一筹,我二人之间胜负,不用再论。”
叶非折被他说得难得有了两分胜之不武的愧疚:“其实我……练的是刀。”
他自不可在这等场合上用不平事。
叶非折随便拣了一把刀,当真上心练了两天,看得温愧云也叹为观止。
得天独厚永远是得天独厚。
都说有人适合练剑,有人适合练刀,叶非折却不一样。
他没有适不适合,只有想不想,根本不像是活在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不受他们庸人的那些画地为牢。
“啊?”
步栖川张了张嘴,陌生得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世界,愣愣问道:“那四方宗的无颜练剑是哪儿来的?”
“我以前练剑过,后来无颜练剑了,就改用刀。”
时隔数日,四宗弟子终于整整齐齐地体会了一遍四方宗弟子当时的绝望。
他们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抹了一把自己说不出任何话的嘴,无措、迷茫、又绝望。
就连骂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先骂哪个字。
最后只好怀着对叶非折的深深敬畏,默默把自己往椅子里更深藏了一寸,生怕被这位惦记上。
好像叶非折是什么了不得的蛮荒凶兽,上古遗害似的。
叶非折不在意输赢,但觉得自己得对得起练的几天刀,真挚劝步栖川道:“步道友认输的是我的剑道,不是我的刀。既然如此,不如重新比过?”
步栖川浑身发抖。
这次不是害怕,是被气的。
太过分了,太猖獗了,太狂妄了。
不用剑,用刀,也要和自己比一场,摆明是叶非折看不起人,以为用刀也能妥妥打过自己。
他叶非折以为自己剑道高妙,便可以如此有恃无恐,肆意欺凌他人吗?
是,没错,可以。
步栖川自觉看透叶非折的险恶用心,镇定下来,冷冷一挥手,竟也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的凛然:
“说出口的认输,泼出去的水,叶道友休要再提。步某敬你剑道超群,你要是再提出比斗两字,就是看不起我步栖川!”
败在一个用刀的剑修手下,可不就是他步栖川大失颜面,叶非折看不起他步栖川吗?
他才不会受叶非折激将法引诱,上叶非折的档!
步栖川自认他说得没毛病。
台下的弟子认为步栖川说得也没毛病。
疑惑的只有面面相觑的温愧云和阮秋辞两人。
虽然……他们的师弟的确很好,人长得好看,天赋高,性格好,哪儿看哪儿好,简直十全十美。
虽然……想让他们师弟挨打的人也的确该打。
可步栖川来那么一出,怎么搞得跟把低头认输这件屈辱的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
剑修,难道不是最重风骨,最不肯低头的吗?
他们一头雾水时,四方宗主也带着稍许不解缓缓望过来。
他略有沉思问道:“愧云、秋辞,是不是我闭关这段时日,仙道风气有所改变?”
步家那小子一点也不像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啊,怎么一口一个认输比谁都顺溜?
“……”
“那么——”
负责主持的四方宗弟子悄悄抹去额上冷汗,勉力平稳声音:“还有其他道友想约战吗?”
宋沉玉连连摆手。
开玩笑,他煞费苦心送步栖川上去,等的就是这一刻。
还想让他约战?
这辈子都不可能约的。
其他几位亲传有样学样,跟着一起摆手。
开玩笑,步栖川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们又不是没长脑子。
就连神思恍惚的步栖川师兄,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手。
开玩笑,他都打不过温愧云,叶非折却可以,比是不可能比的。
弟子眉头一跳:“……”
那些亲传摆手拒绝是因为他们境界相当,年龄相近。
您一个堂堂大乘,接手过八荒宗大部分事务的宗主首徒,跟着瞎起什么劲?
他忍住腹诽,正打算庄严宣布的时候,横空插进一道声音:“且慢。”
全场对这位悍不畏死的勇士肃然起敬,并一同伸长了脖子打算去瞻仰瞻仰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然后满场躁动的喧哗声静了。
真是不公平。
大家明明一样都是爹生娘养长大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按到大多数人身上去是平平无奇,庸庸碌碌。
可一旦放到某些人身上去,就瞬间变了样子,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比如说站出来的黑衣少年。
看到他后,没人会生出诸如“他不怕死吗?”、“他不怕挨打吗?”之类幼稚道可笑的想法。
因为少年看上去就该不敬畏鬼神,也不敬畏生死。
一直好整以暇的叶非折也忍不住眼睫一颤,心里的想法竟是和四宗弟子不谋而合?
楚佑不怕死吗?
他明知自己血脉的特异之处,稍有不慎,即会招惹来杀身之祸,为什么还要来四方宗这等地方?
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这次实际上是叶非折误解了楚佑,
早在几天之前,楚佑决定要拜入四方宗时,他体内藏着的那道声音就开了口:
“四方宗内大乘的大能从来不少,你不怕祸世血脉被他们瞧出端倪?”
普普通通一句话,放在有些人口中,是犹如春风拂面,无处不妥帖。
由那道声音说出来,则是说不尽的沙哑桀桀,连好心规劝,也变得像冷嘲热讽。
楚佑只答了一个字:“怕。”
贪生怕死,是人之不能。
楚佑不怕死,却贪生。
要不然他在楚家受尽厌弃时就该一刀了断,何苦要拖着撑着,苟延残喘到见到叶非折的那一刻?
那声音像是意想不到他会如此坦率,硬邦邦问道:“既然怕,为什么还要去。你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气运加身?”
楚佑说:“不敢。”
声音带了几分玩味:“你身上有祸世血脉,若能瞒天过海,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便是仙魔两道,也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叶非折,值得你身犯奇险?”
让他失望的是,楚佑淡然得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仙魔两道,而是几块破砖烂瓦,不值一提:
“他身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更没有什么斤斤计较,得失利弊。”
声音倏地大笑起来。
它笑得动了真感情,虚无缥缈一道声音,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笑,到最后音调也嘶哑下来:
“祸世生来为祸世间,六亲断绝,无情无爱。真是想不到,这一代的祸世,竟是如此的痴情种子。”
楚佑只当做没听到。
他在楚家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若看不淡他人言语,早一把刀割腕自杀了事。
声音所说,对楚佑而言,无关痛痒如过耳清风。
声音说:“你初初觉醒血脉,仍然大有欠缺。”
“我能替你隐藏血脉,做到万无一失。”
“我能为你更深一层激发血脉,吞噬尽阴煞玩物。”
“我能……把你更快的推到天下无敌的位置上。”
它一声说得更比一声低,到最后一句是,几乎缥缈不可闻,捉不住摸不着,藏在话间的意味,能叫人发疯。
就好像被带到金山银山面前,明明要拥它入怀,结果一转眼金山银山长脚跑了,怎么不叫人发疯?
然而楚佑不是寻常人。
他眼神微微一动,已是楚佑看在声音提出的条件份上,能给它的最大尊重:“你到底是谁?所求为何?”
“问得好。”
声音不觉恼怒,反倒是寂寥地笑了一下:“每一代祸世都是双生,自母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就有一道阴神伴之而生,等祸世血脉觉醒时,阴神亦随之苏醒。”
奈何祸世终究是祸世,生来不可能有孪生兄弟这样温馨的存在。
祸世本体和阴神,要不是祸世吞噬阴神,要不就是阴神吞噬祸世取而代之,从来两者存一,你死我活。
声音略去了这一点:“我是伴你而生的阴神。”
“换一句话说,楚佑,我是另一个你。是没有理智,没有道德制约,只由贪欲驱使的你。”
“我能隐藏你的血脉,给你更强的依仗,前提是要你接纳我。”
你敢吗?
你敢向一个至邪至煞的阴神敞开你要害吗?
你敢相信自己,信自己能镇压住最源头,也最深沉汹涌的贪婪谷欠望吗?
楚佑只说了一个字:“好。”
生来为恶,有何不敢?
答应它的声音久违地有了动摇。
它没有告诉楚佑阴神本体,两者存一的事情,想着留着后手,先发制人,但——
声音冥冥之中有所感觉。
哪怕楚佑知晓这件事,也是一样的无所谓。
因为他信自己。
也是因为阴神入体,楚佑与祸世血脉两相融洽,哪怕他明明白白站在四方宗掌门的面前,四方宗掌门也不觉有异。
“我不与你比。”
叶非折神容淡淡,透出来的意味却极高傲,眼尾的一点波光也利成了剑:“步栖川是八荒宗掌门首徒,自然有资格。你又算什么?若是随便来人都要和我一场场比过,我还要不要活?”
这种话,若是由普通人来说,自然是百分百的面目可憎。
可叶非折不是普通人。
世间一等一的美人,自该有世间一等一的傲气。
叶非折是多处变不惊的性子?
做了数百年仙首,他什么大风大浪大场面没见过,哪个能叫他掀一下眉头?
但他第一眼望见楚佑的时候,叶非折持刀的指尖在抖。
他是怕楚佑因为他被揭穿祸世血脉,酿成无可挽回的局面的。
是叶非折要将楚佑推向黑化。
也是叶非折煞费心思地要将楚佑拉起来。
他欠楚佑的。
叶非折生性不讨喜。
他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他要护的人也无论如何都要护好。
东西也就算了,人是活生生的存在,有自己六欲七情,不问人家一声乐不乐意被他护,怎么叫别人领情得起来?
说得好听叫大包大揽,说得难听就是骄横霸道。
叶非折说:“你的战帖,我不接。”
叶非折从前没见过祸世血脉,拿不定祸世血脉出手时是怎样的,到底会不会暴露。
当然不敢让楚佑犯这个险。
左右他的任务是推男主黑化,不在乎再当一回恶人,再推一把。
他声音很冷,冷得简简单单几字敲定乾坤定夺,也无人敢有质疑:
“不配就是不配。”
楚佑一动不动望了他一会儿,眸光里的眷念像是点燃了寒冰的火,硬是被他望出惊心动魄的意味:
“我也不是来寻你约战的。”
楚佑再冷心冷肺,好歹知道好歹。
对他有恩的人,他会保。
他承诺过的事情,他会守。
楚佑一身修为都是靠叶非折得来,是叶非折对他有恩。
他承诺过叶非折永远不会有刀兵相向的那一日,是他做出的保证。
他又有什么立场颜面去对叶非折动修为,动祸世血脉?
“我过来,是想拜入四方宗。”
叶非折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从未真正了解过楚佑。
楚佑其实有句话没有说。
他一开始过来,未尝不是想见叶非折一眼,想问叶非折一句话。
等楚佑见到了叶非折后,他便知晓不可能。
叶非折是他少年时见过最美,最盛大的风光,是不惜一切也想要追逐,想要抓住的人。
怎么可能满足一眼,一句话?
想得倒美!
叶非折差点脱口而出,眼里冷意衬得红衣也似天边残阳将近时的一捧血。
叶非折几乎要冷笑出来。
他楚佑好得很,胆子大得很!
不禁敢在四宗面前招摇过市,还打着拜入四方宗,唯恐自己不够显眼,死得不够快的主意呢。
“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叶非折道:“四方宗近日不招人,我劝你回去。”
这时候不免就恨起仙道不是叶非折原先待的那个仙道。
如果是那个,他嘱咐一声,哪个敢违逆仙首意思?
“我知道。”
楚佑颔首。
他执着得近乎超脱,叶非折的冷言冷语打动不了他,四宗那些摆到面前的条条框框一样打动不了他。
“所以我来此,为寻一个破例。”
四宗此时不收普通弟子,但少年天才总有意外。
叶非折和楚佑的目光下意识放在已经黯然离场的步栖川身上。
步栖川被他们一打量,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
下一刻楚佑道:“我想向这位步道友约战。”
他做的不算出格。
剑修天性好战,逮到一次这种场合,不管是有关的无关的,都是往死命里约战,最后变成一场混战。
也就是叶非折这一次情况特殊而已。
步栖川的笑容逐渐发苦。
为什么又是他???
一个敢向叶非折下战帖的剑修,实力可想而知。
难道认输第一次,还要继续认输第二次吗???
他步栖川不要脸?
台上各自僵持,台下有人小算盘打得飞起。
“家主……这,您看台上那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像不像……”
萧家的长老看见楚佑的那一刻险些要惊呼出声,他来来回回将楚佑仔细打量过好几番,才敢向萧家家主传音。
不用长老特意点明,萧家家主已经明白他言下之意。
萧家家主曾有一爱女,名为萧姚,容颜美丽,根骨极佳,萧家上上下下对其寄予厚望,一度想将其立为少主。
有一次萧姚出外历练回来,竟是未婚而孕,萧家上下震怒,逼问萧姚那男子是谁,萧姚却不置一词。
萧家家主与萧姚血脉相连,隐隐约约总觉得有哪里不好。他与几位修为深厚的长老一同推算问卦,谁也想不到,最后问出个大凶的结果。
他们多方查探,得到了谁也不敢相信的结果。
萧姚所怀之胎,兴许和祸世有所牵连。
说是说兴许,没人赌得起万分之一。
原本对她期望甚高的萧家家主长老震惊过后,便是怒不可遏。
他们废去萧姚的修为,将她囚禁于家族地牢中,打算打去她腹中胎儿。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萧姚被囚入地牢的次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家将方圆数千里翻得反了天,还是没找到修为全无,近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萧姚。
祸世之事终究捕风捉影,况且对萧家声名不利,随着萧姚的消失,萧家中人也默契地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了十七年,成为了萧家不可提及的不传之秘。
直到——
那个黑衣年轻人出现在四方宗擂台上。
萧家家主慢慢、慢慢地将杀意收敛至无,浑身上下气息圆融似水:
“是他。”
他曾不分昼夜地推算那个胎儿来历,牢牢地将其气息记在骨子里。
楚佑一出现,萧家家主便察知道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十七年前没能杀他,那么这次——”
苍天特意将他送到自己面前,岂可放过?
况且楚佑看上去无依无靠,又开罪四方宗的这位亲传,即使自己将他打杀于当场,四方宗也未必会对自己怎样。
萧家家主话音未落,飞身而出。
他以为自己足够快,杀意瞒住了足够多人的眼睛。
却没有注意到叶非折瞬间缩紧的眼瞳。
论战意,论杀意,叶非折才应是在场数千人中最敏锐的那个
他根本不及细想,数百年来无数场交手磨炼出的意识让他下意识弃了手中刀,换作不平事,直迎而上。
叶非折衣袖如红云出岫,衣袖下一抹刀光翩飞似雪,说不清是红云降雪,还是雪盖红梅。
叶非折不知道来人是谁。
无碍他森然问一句:“你敢动他?”
自己费尽心思拉上来的人,费尽心思瞒下的祸世血脉——
有人敢从中作梗?
“???”
被叶非折刀光一阻的萧家家主只觉得自己脑子和动作一起迟钝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敢动他???
刚才骂他阿猫阿狗,骂他不配的人不是你吗???
我打他,你不应该乐见其成吗???
为什么跳出来横插一脚?
人一旦倒霉起来,是会永无止境的。
比如说萧家家主现在。
只见两把剑同时出鞘,稍稍比叶非折的刀迟了一瞬,递到萧家家主脖颈处。
温愧云和阮秋辞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一个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扬眉吐气,连带着剑光都分外痛快。
温愧云说:“你敢对我师弟出手?”
阮秋辞问:“你敢在我四方宗对我师弟出手?”
温愧云痛斥一声:“野蛮!”
他看这群野蛮剑修不顺眼很久了。
萧家家主:“???”
阮秋辞痛心疾首:“太过野蛮!”
简直是欺负她四方宗无人。
萧家家主:“???”
他无声以眼神询问四方宗主。
你不管管你徒弟吗???
最后,被他用眼神询问的四方宗主也慢慢吐出几个字:“是有点野蛮。”
自己还在这儿看着呢,就有人敢动他弟子?
萧家家主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凝固,逐渐不知所措。
满场的人,也跟着不知所措,不知身处何方。
剑修里,最野蛮的难道不是你们几个吗???
你们师弟,能胜得过你们两个,难道不是比你们两个更野蛮吗???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野蛮,说别人欺负你们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