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护法指间掐诀,一阵骨头错位声响起。

他身形缓缓拔高,变得颀长玉立。

五官渐渐变成熟悉的俊眼修眉,凌厉深邃。

林轻舟垂下眼眸,唇齿纠结一番,心跳微快:“你身上——”的伤。

与此同时,沉冷微凉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

两人的话语戛然而止,怔然望着彼此,陷入静默。

须臾。

林轻舟:“你说。”

寒祁:“你说。”

气氛一时陷入微妙的窘促。

终是寒祁先开了口。

他薄唇微动,狭长深邃的双眸中,情绪复杂得叫人看不懂,低声道:

“方才有所得罪。”

语气十分疏离。

林轻舟心中一愕,但心思微微转动,很快想通其中关窍。

寒祁尚不知林轻舟早已看穿,戚函就是他。

自从上次在计燃府邸的水榭中,他被林轻舟口出恶言所伤,再没在林轻舟眼前出现过。

此次,以寒祁的身份与林轻舟相见,是这段时间来的头一回。

以寒祁骄傲自负的个性,经受那般前所未有的折辱践踏,此时他拉不下脸来,故作冷漠疏离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寒祁口中的“有所得罪”.....

林轻舟有所疑惑,轻声问道:“刚才的那道天雷是你召来的?”

寒祁微微颔首,一副冷淡的样子。

他视线望向远处的山峦:

“我不慎失手毁了你的合籍仪式,你可会怪我?”

不慎?失手?

死要面子活受罪。

林轻舟竭力压制住嘴角的笑意,本想恶趣味逗他,佯装出言怪罪,念头一转,此人大抵会当真,便忍住了。

他轻咳一声:“不会。”

寒祁这才转过视线来,稍有迟疑。

尔后,神情微冷,对林轻舟道:“若你并非自愿与他结成道侣,我即刻就带你走;若你是心甘情愿留在此地......”

语调淡漠,仿佛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顺手而为的事,但熠熠眸光,隐含锐芒,隐约泄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林轻舟要是胆敢说一个“自愿”,他也要设法将它变成“不情愿”。

林轻舟心中生出些微欢喜,又觉好笑。

刚要开口,蓦地一声巨响传来,打断他的话头。

那一道声音响彻云霄,如龙吟,似虎啸,出自御天宗山门的方向。

遥遥望去,只见山门那端瞬息之间乌云翻卷,不知何处而来诡谲的红光,映透半边天。

如波浪延绵的林木被吹得翻折,作响不止。

其间又夹杂着刀剑相击声,混乱人语声。

一股阴寒之气,以山门为中心,逐渐朝四周荡开。

此地距离山门甚远,那阴诡的冷意仍是扑涌过来,裹住林轻舟的四肢百骸。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林轻舟袖中的手一紧,当即道:“突发异象,事出反常,计燃还在山门外,我去那边看看。”

寒祁面无表情:“好,一起去。”

方才他身形俊逸、剑招流畅,可见伤势已经大好,林轻舟放心稍许。

因以血书籍需要掐诀,在合籍仪式前,闻棠虽没解除封禁林轻舟灵力的咒术,却输了少许灵力给他。

此刻,灵力尚有残余。

林轻舟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凭借残留灵力,朝山门外御剑而去。

寒祁召出栖霜剑,纵身跃至长剑之上。

行了数米远,他身形一滞,随手掐了个决,再若无其事地追在林轻舟的身后。

凌绝峰,云影峰,数处殿宇的檐角,悄无声息地燃起明火。

......

山门外一片声势严峻,尘烟四起。

树林中,仙门众弟子与魔宗弟子打得乱成一锅粥,已分不清何门何派。

倒下的人渐多,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鲜血四流,染红一大片泥土。

来的门派有数个,有小有名气的门派,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

半空上,三个高修团团围住一人,个个出手狠辣。

中间那人手执利刃,头发微乱,身形飘若鬼魅,剑招诡异。

却是闻棠。

他手中的玄色长剑,长约三尺,宽约三寸,剑身上三道标志性的凹槽极是显眼。

此刻,那剑如渴血般散发妖异红光,光芒强盛,映得四周一切都恍如浸泡在浓稠血泊里。

翻阅道籍时,林轻舟不知看见过多少次这柄长剑的示意图。

只消一眼,他确认无疑。

那柄长剑,正是全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凶剑,三毒。

立在他身侧的寒祁,眸光冷冽,自然也是没有错认:

“三毒凶剑本被镇压在剑冢洞下的万剑阵中,没想到被他破阵取出了。”

林轻舟看他一眼,正色道:“沉埋数百年的凶剑出世,难怪昨日晴天霹雳,天降异象。”

方才在云影峰上听见的,龙吟虎啸似的一声巨响,应当就是三毒出鞘时发出声响。

三毒凶剑,恶名在外,自然是不容小觑的。

两人回望战局。

三大高手自不是闻棠的对手,节节败退中,被闻棠游刃有余地出招戏耍,一时场面尴尬。

眼看底下仙魔弟子倒下的渐多。

林轻舟立在树梢,已将四周扫视一圈,却并不见计燃身影。

他跃身落地,以剑柄击晕一个御天宗弟子,随手抓过与之对峙的仙门弟子,急声询问计燃的下落。

据此人所言——

仙门各派受计燃所托,领着门中弟子前来山门前,初衷不是逞凶斗狠,只为施压救人。

但是闻棠亮出修真界皆忌讳的三毒剑,仙门中嫉恶如仇者便按捺不住,拔剑而起,朝闻棠而去。

于是乎,两相弟子都动起手来。

以至于造成现今流血漂杵的局面。

刀剑无眼,计燃手无缚鸡之力,在一片乱战中不慎被飞溅的石块击伤膝盖,由他府上的仆从扶到马车上休息。

而马车停在树林外。

仙门一行人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听计燃指令行事的。

但三毒出世,此番在御天宗的行动,遽尔演变成镇压邪物。纵然喊来计燃,一时也是无法止戈的。

那端,仙门三个高修纵然处于下风,亦是不依不饶,身上被闻棠刺伤数处。

寒祁再无法袖手旁观,召出栖霜剑,要跃身而上时。

巍然屹立的山门那端,有魔宗弟子形容仓皇地从御天宗奔出,嘴里高声喊着——

“云影峰着火了,凌绝峰着火了!”

立在山门上,衣袍猎猎的闻棠,听见那弟子的高喊声。

不知想到什么,他方才怡然自若的神态消失不见,眉眼间生出担忧神色。

走神间,他手中的长剑一抖,刺了个歪。

三大高手趁虚而入,步步紧逼,一人借机在他外衫上划拉出一个大口子。

但这些他都再顾不得——

那人的安危,远比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更为重要。

他收回剑招,脸色极为难看地掐个诀,消失在原地。

闻棠一走,底下的魔宗弟子也无心再战,鸣金收兵,手忙脚乱地撤退,急着回宗门救火。

仙门一行人方才也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御天宗看似落荒而逃,但难保不是诱敌深入之计。

他们没有趁机追去,也一一各自撤去。

意气风发而来,铩羽而归。

林轻舟朝寒祁望一眼:“走。”

寒祁颔首,不多言,跟在他的身后。

林轻舟疾步朝林外走去,忽然间,他身体一轻,灵气如泉水般从内府处涌出,源源不断地流向周身经脉。

试着运转真元,顺畅如流水。

他身上的咒术被解了。

纵然疑惑闻棠为何突然解去咒术,林轻舟此时却顾不得去深究。

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快步走出树林,空无一物,并未看见计燃的马车。

大抵是已先行离去。

林轻舟不再犹疑,手中掐诀,纵身一跃,乘剑朝泗水城而去。

不消多说什么,寒祁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空中御剑半个时辰,透过云层,可以望见足下的泗水城。

两人收剑落地,立在城外墙下。

寒祁眸光微动,似有话要说。

这时,一辆马车辚辚从旁经过。

马车夫回首盯着林轻舟数息,直到被某人冷冽如冰的目光刺得一个瑟缩,才回过头去。

马车远远地驶来时,车夫就觉得林轻舟的背影眼熟,此刻确认当即面露喜色微微掀起车帘,对里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蓦地,马车里传来一声惊呼。

马车在路旁还未停好,就见计燃从车帘后探出头,由人扶着下马车,迫不及待地快步朝这边走来,脚疼也顾不得。

面上是一派喜出望外。

林轻舟前行几步,又顿住脚步。

想起计燃与寒祁之间的龃龉,怕惹得两人不快,想叫寒祁先在一旁等他,容他与计燃先道别。

但他转头望去,身后并无人。

眨眼功夫,寒祁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

林轻舟心里一时滋味难明。

计燃一瘸一拐地走至他的跟前,他才回过神来。

计燃眼眸澄亮,嘴里喊着师父,半撒着娇,趁机直要往林轻舟怀里扑。

林轻舟只得扯开他的一条胳臂,阻挡他如火的热情,顺便扶住他不稳的身形:

“计少侠厉害了,我可当不了你师父。”

计燃就着林轻舟搀扶他的手,顺势“虚弱无力”地靠在林轻舟身上:

“师父,我都是为了救你,不得已出此下策。”

说罢,又声音满是怨怪道:

“莫非消息有误,师父并非被掳走,而是自甘堕落,想给魔头当夫人,我多管闲事,坏了师父的好事不成。”

蠢徒弟越说越离谱。

林轻舟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把扯开浑身没骨头似的的计燃,扔到仆从柳笺身上:

“回去再说。”

......

“什么,我不同意!”

一道介于少年与青年的青稚声音,从屋内传出,语调急切,情绪激动。

庭院里,停落在绿枝上的两只小鸟,本在互相梳理羽毛,登时被那一声惊得振翅飞走。

“一年多以来,你的修为毫无长进,作为你的师父,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轻舟坐在书桌前,垂着眸子,淡淡道。

计燃坐在他的对面,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响亮:

“这是我太笨,与师父无关。”

“反正不管如何,我就是不同意师父走!”

林轻舟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书的一处折角:

“天下无不散筵席。”

计燃眼眶通红,袖中的手微颤:“师父,可我不想与你分开。”

林轻舟容色无波,神情淡漠,道:

“可我,不想,再当你的师父。”

计燃呼吸一窒:“师父要把我逐出师门么?”

林轻舟眼也不抬:“对。”

计燃喉间一哽:“师父,你可是在怪我故意陷害那个人?”

说的是,他故意撞到寒祁剑上去的事。

此事,即使两人从未明说,计燃却不是真傻。方才见林轻舟与寒祁站于一处,也明白过来,两人已经冰释前嫌。

林轻舟眉头微微皱了皱,冷漠无情道:

“对。”

计燃忽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林轻舟身侧,咚的一声跪下来。

林轻舟神色微动,连忙起身去扶他,腰身被一把抱住。

计燃跪在地上,脸埋在他的腰间,浑身微颤,却一句话也不再说。

林轻舟心中虽不好受,但也仍是木石无情般,将计燃抱在腰间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挣脱。

计燃的生活,因为他的到来,已经被搅得一团糟。

他本是个闲散自在,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不该卷入那么多凶险的事情里。

诬陷寒祁的事,林轻舟早已不怪计燃了,毕竟他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而连这,本也不该发生的。

若林轻舟留在计燃处,往后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无妄之灾。

计燃对他的依赖,林轻舟不是看不见。

长痛不如短痛,此时斩断,于计燃也算好事一桩。

但这些话,都深埋在林轻舟心中。

计燃再也不可能知晓了。

......

日渐西沉,淡淡的余晖,斜照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将孤单的影子拉得无比纤长,更添一分伶仃清冷的味道。

清凉的柔风,掀起天青色的衣袂,划出寂寥的弧线。

林轻舟一步步走在渐暮的街道上,漫无目的。

从计燃处出来后,他已经在街道上这样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天大地大,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林轻舟不觉来到仙市中,为寒祁治病的那家医馆门前。

走进医馆中,一如既往,黄大夫忙得脚不沾地,招呼着络绎不绝前来看病问诊的修士。

林轻舟径直穿过前堂,来到医馆后院。

庭院中,储物架上翻晒的药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头梳两髻的小童,正聚精会神地切着草药,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林轻舟穿过庭院,走至寒祁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前。

他轻轻地推开房门。

风从大开的窗户处,卷着几片落叶,悠悠地扑进屋内,几分萧瑟之意,油然而生。

房间内的陈设,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

视线投向房间内的床榻,刹那间,与寒祁同塌而眠,彼此夜话的片段,一段段涌入他的脑海中,堵也堵不住似的。

神思恍惚中,他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怀念。

这突生的念头,不禁令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转身走出房门,如来时般未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了医馆。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隐没。

如墨的夜色尽染。

林轻舟走在街头上,到处是热闹叫卖的小贩,卖糖人的,卖桂花糕的,卖首饰的等等,数不尽数。

人间烟火,繁华喧嚣,可惜都与他无关。

灯火珊澜处,一个花灯小摊映入他的眼帘。

色彩斑斓的花灯,一盏盏挂在竹架上,各有千秋。

那只绘着月下竹篱笆外,小童挑灯寻促织的花灯,尤其吸引了他的注意。

与苍溪城的那只花灯,极为相似。

周遭喧闹不休,他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睛望着那只花灯,脚步不疾不徐朝它走去。

走至花灯近前,他方伸手握向花灯的挑杆,恰在此时,一只修长洁白、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握住了挑杆。

林轻舟心生错愕,抬眼望去,登时撞进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里,微愕闪过后,盛世灯火尽成背景,眼中仅剩一人。

漆黑瞳仁如星子碎落夜空中般,光亮熠熠。

视线仿佛都带着滚烫温度般,令林轻舟无端脸上一热。

原本以为早已离开此地的人,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此。

林轻舟微愕,连忙松开手。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真不凑巧。”

寒祁轻轻取下花灯,付给小摊贩银钱。

转过身来,挑杆递到林轻舟的眼前,眸光深邃:“很巧。”

林轻舟面露犹疑,欲言又止,袖中的手微动。

他仍记得苍溪城的花灯节,未婚的青年男女,互赠花灯以表心意,接受花灯,即为接受对方的示爱。

寒祁似看出林轻舟心中所想。

虽心中微涩,他嘴角仍是弯了弯:“不是花灯节,此地也并非苍溪城,没别的意思。”

林轻舟神情窘促,缓缓伸手,接过花灯。

走出花灯小摊,长街喧闹,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不急不缓,如闲庭信步。

渐走渐远,远离闹市,人头攒动的街道变得行人寥落起来。

即使两人一路走来始终缄默,却也不会觉得尴尬。

一种无需言明的温情,如流水般,在夜色中悄悄流淌。

“阿祁。”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地从街道不远处传来,语调温柔,声线清澈。

林轻舟微微一怔,循声望去,多日不见的殷昔白,从长街另一头走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林轻舟用眼角余光,偷偷向寒祁瞥去。

只见寒祁剑眉一皱,神情冷漠地朝殷昔白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招呼。

看来,殷昔白在千秋雪阵法中如何坑队友的事迹,寒祁依然记得很清楚。

林轻舟感到一丝欣慰。

殷昔白遭受冷遇,却并不退却,与在幻境中对待戚函的态度天壤之别。

双方要擦肩而过时,他不死心地扯住寒祁的一截衣袖。

“我知你对那个人还念念不忘,”他面上神情俱是恨铁不成钢,朝林轻舟淡扫一眼,“但你找的替代品未免也太过低劣。”

林轻舟目露兴味,长眉一挑。

这挑衅神情落进殷昔白眼里,他心里登时冒火。

天知道,他多恨眼前此人,那张与林轻舟肖似的脸。

寒祁还未出言,殷昔白迫不及待又道:“此人行为不端,在泗水城中招摇撞骗,你与此等人为伍,便是折辱自己。”

寒祁一把重重甩开被攥住衣袖的手,面容冷峻:“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