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殷昔白怔愣住,盈盈如水的双眸圆睁,嘴巴微张,一副极为不可置信的模样。

“阿祁,你变了,”他很神伤,“我们以前多要好。”

寒祁的面容染上三分冷意:“若不念少时情谊,我早就对你不客气。”

殷昔白脸色一白,不复多言,仓皇离去,脚步有几分狼狈。

林轻舟语带调侃:“他走了。”

岂料,寒祁唇角一勾:“你是真的介意?”

林轻舟轻咳一声,抬首望夜空一眼:“今晚的月亮好圆。”

寒祁唇角微深:“今日是蛾眉月。”

夜凉如水,凉月如眉,高悬天际。

星子点点。

宜观星,宜饮酒。

两人在酒坊买了一壶酒,手握两只酒杯,一前一后,纵身一跃,跳上檐角高飞的屋顶。

林轻舟掐个诀,花灯浮上虚空,用以照明。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而坐,共饮起来。

放眼望去,万家灯火,犹如千千万万星子散落人间。

林轻舟酒量并不好,但今日他却不想顾忌那么多。

两杯酒下肚,他开始浑身发热,脸颊泛红。

他躺倒在屋顶上,望着满天繁星,呼出一口浊气,试图将酒意逼退几分。

身侧,传来寒祁轻轻的声音:

“今日是我的生辰。”

林轻舟手肘撑着屋面,直起身来,微感歉意:“我没准备礼物。”

声音微变,已带三分酒意。

寒祁转过头来,有点诧异,林轻舟的礼物,他是从来不敢想的。

但转念一想,他神情悦然:“不,我已经收到。”

你的陪伴,就是最好的礼物。

闻弦歌而知雅意,林轻舟心头突地一跳,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他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唇舌纠结一番,借着酒意:“你曾提过,少时,殷昔白陪你捱过一段难熬的日子......”

他有点好奇,寒祁与殷昔白的过往。

寒祁倒酒的动作一滞,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神色变得有点难看。

见状,林轻舟后悔多嘴,忙道:“没事,你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寒祁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声音比夜色更凉:“寒礼与我为同父异母所生,我娘在我十三岁那年就走了......”

十三岁,寒祁还没拜入清虚剑宗。

林轻舟微愕,没有插嘴,静静听着。

“我娘是喝毒药后没了的。”寒祁手指微抖,自斟一杯酒,又极快地饮下。

他闭了闭眼,声音微哽:

“那个时候,寒礼的娘要进门,她躺在病榻上很久,父亲已经不怎么管她了......她给我一张药方,说是民间偏方,让我去抓药.....”

话语顿住,他似是说不下去,手指轻颤地大饮一杯酒。

“怕下人不够细心,抓好药后,我亲自给她熬的药,想着她一定能尽快好起来......亲手端药到她的手上,见她一直犹豫,我还连声催促她赶紧喝,要趁热......”

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幕出现在脑海中,寒祁再说不下去,声音发抖。

他捏紧酒杯,拿起酒壶,想再倒一杯。

酒壶被皱着眉头的林轻舟一把夺去:

“别喝了。”

酒壶被林轻舟放在身后,寒祁身形微晃地继续伸手来抢,一下整个人栽倒在林轻舟身上。

他似是疲累不已,栽下去后便一动也不想动,脸埋在林轻舟的颈间,语无伦次,声音哽咽:

“我真的不知道那碗药有毒,我真的不知道她喝了会死,我真的不知道.....”

“她是被我毒死的,是被我.....”

颈间一阵温热濡湿传来,寒祁的眼泪,仿佛顺着颈间的脉络,流进了林轻舟的心里。

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无助的模样,林轻舟的心,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有点手足无措,用手轻轻拍着寒祁的后背,像哄孩子般柔声细语,断断续续道: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后面的事情,寒祁没有说,林轻舟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死于自己亲手奉上的药。

无论换做谁,都会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也就是那时,殷昔白出现了,像是夜空中突然出现的一道光,照亮他那段晦暗不明的日子,带着他,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

殷昔白的陪伴,于他而言,宛如救赎。

这份少时情谊,果然深重,足以刻骨铭心一辈子。

林轻舟心里忽然有点泛酸。

他垂首望去,寒祁已经维持着脸埋在他颈间的姿势,许久,许久......

林轻舟轻拍的手渐渐发酸,被寒祁压住的腿有点麻。

他轻轻推了推怀中的罪魁祸首:“寒祁?”

半晌人未动。

林轻舟稍稍推开寒祁,只见寒祁双目紧闭,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过去。

林轻舟伸手拍向寒祁的脸,想叫醒他,手伸到一半却顿住。

算了,还是让他睡吧。

是看在今日是他生日的份上。

绝对不是因为心疼他。

......

可是,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沉了。

林轻舟无比吃力地背着寒祁,纵身一跃,从屋顶落至地面。

他身形踉跄数步才稳住,心道这家伙是不是吃秤砣长大的。

在客栈掌柜怪异的眼神下,林轻舟要了一间房,背着睡得死沉的寒祁,声息微喘地一步步走上楼梯。

走至房间内,他将后背的人轻轻地放到床榻上,替他脱去鞋袜。

弯腰替寒祁掖好被角,他刚想松口气,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腕间一紧,他被拉着栽进被子里。

还未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他被寒祁压倒在床榻上。

寒祁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过来,深邃幽暗,又带着一丝迷离。

眸光亮得过分,胜过窗外夜空繁星。

林轻舟呼吸微微屏住,喉间滚动,一动也不敢动。

寒祁的脸在眼前,渐渐放大。

林轻舟的眼睛一眨不眨,心跳得极快,快要跳到嗓子眼。

微醺的酒气,从寒祁的口中,扑到脸上。

呼吸间,都是寒祁滚烫灼人的气息。

也许是因为那眸光太过明亮,也许是因为那炙热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渐渐被寒祁阴影笼罩住,林轻舟没有反抗,眼皮轻颤着缓缓阖上。

时间仿佛流逝得极为迟缓。

他似等了许久,唇上一抹触觉到来。

并不柔软。

林轻舟微讶,睁开眼睛,垂眸望去。

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抚着他的嘴唇,细细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动作轻柔。

像一帧帧慢动作画面轻放。

循着手指望去,寒祁迷离的眸光,缱绻不去地在他脸庞上流连。

林轻舟的心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

尔后,只见寒祁缓缓地收回手指,轻轻地贴上自己的嘴唇。

神情迷醉。

这比直接的相触,来得更加令人神情骀荡。

林轻舟浑身的气血,仿佛一刹那冲到脑中。

他耳根发烫,面颊升温,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声息相缠间,某人的呼吸声微微变重。

在某处的神经末梢,真实确切的异样触碰感,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林轻舟的脑中。

林轻舟脑中一炸,心生慌张,一时方寸大乱。

他二话不说,抬手以掌为刃,朝寒祁后颈便是重重地一劈。

登时,一片黑影如山般压来。

寒祁整个人都栽倒而下,伏在他的身上。

林轻舟低声呼痛,倒抽一口凉气。

嘴巴要被寒祁的额头撞得凹陷下去了。

扶着寒祁躺好,替他盖好被子,林轻舟有点疲累,直接在他身侧躺下。

望着帐顶,回想寒祁方才说的话,林轻舟的思绪却飘向了原书剧情。

原书中的寒祁心悦殷昔白,除去少时情谊外,还因为一个关键性的事件。

原书剧情的时间点,在仙剑试炼之后不久。

寒祁与原主结伴下山除妖时,不慎中了妖物的邪招,身中恶毒的诅咒妖术,人事不省,命悬一线。

原主以身涉险,以命相搏,终于斩杀妖兽。

带着妖兽的内丹,他伤痕累累、苟延残喘地回至安置寒祁暂时休憩之地。

途中,恰好遇见殷昔白。

他叮嘱好殷昔白如何为寒祁治伤,终于放心晕过去。

殷昔白立时向同门师兄求援,将晕过去的原主送回清虚剑宗疗伤。

寒祁睁眼醒来,只见温柔细致为自己疗伤的殷昔白,而与他结伴除妖的原主却不见踪影。

对于原主,殷昔白只字未提,只道妖兽已除掉。

寒祁对殷昔白的好感度暴增,回至宗门,对贪生怕死、弃他而去的原主,更加厌弃......

林轻舟想及此,感慨颇多。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是一场风暴。

那些狗血剧情,在林轻舟穿书后,都因他点点滴滴的细微改变,没有再发生。

对于原主,他不免又生出几分同情。

望向身边,寒祁眉眼安然熟睡。

虽然明知那些事都没有发生,但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团火,朝着无辜的寒祁肚子上就是毫不留情、狠狠的一拳。

睡梦中的寒祁闷哼一声,然后沉沉睡去。

解了气的林轻舟,渐渐也进入梦乡。

......

翌日清晨。

林轻舟睁眼醒来,模糊视线里,是绣着银线暗纹的玄色衣襟。

他的心脏突地一跳,视线瞬时变得清明,抬眸望去,是一截线条凌厉的白净下巴。

要命的是,他渐渐发现,自己正枕着寒祁的手臂,躺在寒祁的怀里。

他连忙后挪身子,用力过猛,不小心狼狈翻下床。

响动惊醒寒祁,他轻轻掀开眼皮,幽深的眼眸仍有几分睡意未消退的迷离:

“你昨晚是不是打了我?”

林轻舟起身,拍去身上沾染的尘土,心里一个咯噔,面上状若无事:“没有的事。”

寒祁却是摸着隐隐作痛的后颈,神色表示怀疑。

看他模样,似乎忘记昨晚的一切。

无论是狼狈脆弱的哭泣,还是暧昧缠绵的亲吻。

林轻舟罕见地心情有点微微失落。

蓦地,寒祁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低哑:“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林轻舟嘴唇微抿,摇了摇头。

犹豫几瞬,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暗示寒祁道:“我......心悦一个人。”

寒祁面色骤变,线条凌厉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却听林轻舟缓缓道:“他长相平凡,甚至有点丑陋,但却修为高深,与我共患难,同历生死,为我不惜犯险......”

这话已经说得清楚明了,林轻舟不敢直视寒祁,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林轻舟转过身去,望着窗外:“但是,现在他已经不知所踪,其实我很想念他.....我想与他一直待在一起......”

他的袖中,手心微微汗湿。

心如擂鼓,他静等寒祁亲口承认,戚函就是他。

这端,寒祁却突然愣住,冷峻脸色和缓过来,无以言表的狂喜盘踞他心头的每个角落。

他幽深如夜的眼眸,闪烁着炯炯亮光,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他嘴角弯起,张嘴想开口,蓦地想到,若是林轻舟知道,他利用易形术欺骗他,只怕林轻舟又对他生出厌恶。

水榭中,林轻舟服食明讹草,口吐真言的场景,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脸上喜色登时像绽放后的昙花一般,渐渐消减容色,只残留几许浅浅的悠然余韵。

等了半晌,未听见寒祁的只言片语,林轻舟生出几分紧张忐忑。

他,不会是没听出来,误以为是别人吧?

室内,一阵掉针可闻的静谧。

蓦地,一道淡黄色的光芒从窗外飞进屋内,靠近寒祁时,化作一张纸,落在他眼前。

有人传符书给寒祁,并且是加急符书。

寒祁捡起符书,匆匆几眼扫过,容色严峻:“清虚剑宗出事了。”

林轻舟容色一凛,那些风月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符书是崔如故传来的。

抱朴峰的秋水阁前,地面上今日晨间龟裂出一道极为狭长、深不见底的裂缝。

宗门长老施法,地上裂缝非但没有合拢,裂口反而变得更为宽阔。

随着时间推移,凌霄峰、青云峰等地,渐渐如出一辙。

一道道来历不明的裂缝,像是一张张欲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林轻舟听完寒祁所述,顿时手脚发凉。

原书情节,地裂之变,竟然提前两年到来。

现今,修真界唯一可称得上大事的,便是凶剑三毒重新问世。

地裂原是天道降灾,如今突然提前,只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寒祁掐诀逼退所有醉意,要动身回清虚剑宗。

林轻舟神色迟疑几瞬,果断道:“我与你一起回去。”

寒祁面色讶然,怔愣后,唇角微弯:“好。”

......

两人一路御剑回到浮玉山。

在凌霄峰上并肩而行,果见地面上的一道道裂缝,犹如疮疤。

不消多久,不止清虚剑宗,其他宗派亦无一例外,地面皆会出现道道裂缝。

继而,丝丝缕缕的魔气,便会络绎不绝地从这些裂缝中溢出。

再往后,被封在九幽的厉鬼,会如蝗虫过境般,从裂缝中争先恐后而出,祸乱人间。

天道降灾,世间万物都难逃此劫。

深入九幽,在幽都台施法修补地裂才能解决这一场浩劫。

但是,修补地裂之人却会被困住,不得脱身,直至被万千厉鬼吞噬。

原书剧情,原主便是死在那里。

清风徐徐,若木叶声沙沙作响。

与寒祁行走在树下,林轻舟头顶缥碧色的发带,被卷得轻轻扬起,一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

事关重大,林轻舟没有丝毫隐瞒。

他神色平静地将所能预见的劫难,以及解决之法,一一说与寒祁听。

寒祁闻言,眉头深皱,没有怀疑林轻舟话语的真实性,开始细细思索,是否有其他更合适的法子。

两人一路并肩而行,不觉走到凌霄峰的竹林内。

一直沉思的寒祁,忽然挡在林轻舟的身前,神色有几分不对劲。

“你先回乘物游心,我晚点有东西给你。”

寒祁举止突兀,林轻舟方才眼前一花,不远处似有东西。

他心内诧异:“你挡什么?”

说话间,他脚步一折,径直绕过寒祁。

薄雾缭绕中,修竹低吟处,纤长碧绿的竹叶悠然飘落,覆盖在一方小小的坟茔上。

坟包虽小,有木为碑,上书“吾爱林轻舟”。

数米之外的林轻舟,一时怔住:“这.....是我的墓。”

寒祁站在他的身后:“嗯。”

他假死之后,一走了之,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从未想过,会有人替他料理后事。

望着那方小小的坟茔,有点滑稽,他忍俊不禁,但一转念,为他立坟的寒祁,当时必然心痛难当。

他心底顿时又酸又软。

寒祁面沉如水地走至他的身旁,手腕翻转,一道掌风横扫过去。

坟茔顿时炸裂,泥沙四射,扬起一阵尘烟。

一柄长剑,在乱飞的尘土中缓缓升起,飞至寒祁手中。

寒祁:“你的剑。”

林轻舟喜出望外,从寒祁手中接过剑,左看看,右看看。

真的是他的吟雪剑。

原本以为他的本名剑已经不知所踪,没想到能失而复得。

林轻舟眉眼俱是笑意,直直望着寒祁,由衷道一句:

“谢谢你。”

寒祁望着他的笑颜,情不自禁微微勾起唇角。

竹林幽幽,轻雾飘渺。

两人四目对望,眼中流转着不自知的情意。

陡然,一道惊呼声打破静谧美好的氛围——

“宗主,弟子有事禀告!”

一个面生的年轻修士,自竹林外脚步匆匆地走至寒祁面前。

他气息微乱,稽首一礼:“禀宗主,离山宫被御天宗夜袭,除对外报信弟子外,全门被屠,无一幸存。”

“据传信弟子所言,御天宗放话,下一个目标就是清虚剑宗。”

寒祁面色一沉,容色凛然:“好。”

离山宫传信修士身受重伤,只剩最后一口气,被送到广微真人处疗伤。

寒祁与林轻舟二人,径直前往广微真人的处所。

只见殷昔白躺在病榻上,面无血色,身上衣裳血迹斑斑,似乎受了严重内伤。

广微真人坐于一旁,闭目凝神,指间掐诀,正在为他缓缓输送灵力疗伤。

林轻舟与寒祁相视一眼,不说话,走出房间。

蓦地,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响遏行云,整座凌霄峰仿佛震颤一瞬。

声音从凌霄峰的山门处传来,似是山门轰然倾塌。

寒祁眉头深皱:“来得还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