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湖底黑雾之下的战斗仍在隐蔽处继续,剧烈的碰撞声响,于湖底混沌的空气中回荡。
贝凡能感应到棺材里面的封印在拉锯中被逐渐削弱,焦躁不安的厉鬼正在酝酿着逃跑,在进出的边缘试探,可是这些鬼还算不上最难处理的难题,很快被另一股强悍的力量死死压在湖底。
那份令人窒息的威压来自一只鬼王等级的鬼,只是气息掺杂,里面带着最后一丝让贝凡熟悉的人类气息,却是那样的微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吹得消弭无形。
贝凡刚才在外面的水里,因为心急着要进来,并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的落脚点,所以这一下骤然从空中掉下来,他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的姿势来保护自己。
鱼球重重砸进了离他最近的楼里,一阵飞灰四起,贝凡咳嗽着从自己撞塌的那个桩子底下爬了出来,等四周的灰落下来一点,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好巧不巧地掉进了一个悬棺塔里。
悬棺被从天而降的他压断了一根柱子,摇晃了一下后,重重砸向贝凡,贝凡下意识向后一缩,后背正好撞在了悬在空中的棺材上。
梁柱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贝凡身后的棺材上,形成了一个安全三角区,危险与贝凡擦肩而过。他后面的棺材发出木板断裂的声响,被砸得裂开一条缝后,悬空的状态都无法继续维持,咣当掉落在悬棺塔的顶层上。
悬棺这东西若是仔细算起来龙去脉,他也算是个熟悉的,自己睡过同款棺材。但这不是曾经关过他的那座悬棺塔,是剩余其他七座中的某一座。
贝凡从天而降的巨大冲力,将这原本悬在空中的棺材,直接给砸到了顶层的地板上,棺材落在地上,塔顶的阵法瓮声作响,显然也受到了这意外的干扰。
他也不去管自己把人家棺材砸裂了,里面的死人会不会突然诈-尸还魂,等贝凡成功落地,并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后,就想立刻动身去寻找邙明的下落。
但事与愿违,他的尾巴被房梁碎裂的石砖压-住了,贝凡只好绷紧尾巴,努力把自己从转堆里□□。
黑雾和灰尘短暂的散开,他虽然还没有挣扎出来,但四下张望,很快找到了想找的人。从这个高度向下看去,邙明的身影已经比刚才真切许多,至少看上去整个人都还很完好,没有发生缺胳膊少腿的情况,不由得稍稍放下了担心。
可是湖底坟场的形式不容乐观,在中心摆放的那一圈棺材已经陷入混乱,狰狞恐怖的厉鬼破棺而出,而居中出现的黑影见到鬼物变会产生肉眼可见的变化,显然是每一分外散的煞气都被捕捉,成为其滋生的养料。
而邙明就在中间阵眼的棺材边,随手抓住一个刚从棺材里钻出来的鬼。
交手的瞬间,激起的黑色煞气弥漫起来,邙明几下将那只鬼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简单粗暴的塞回棺材里,然后重新封印,让这些被关回去的东西一时半会不能再出来。
可是场上的棺材实在是太多了,而邙明却只有一个人两只手,自然忙不过来。那团黑色的影子,明明周围全是它的养料,却因为邙明的干预阻止,导致一直无法顺利获得力量壮大。
它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不动手,只是因为在等待时机。
邙明一拳一个鬼,打蒙了再暴-力塞回棺材里,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必须直面最中间那个属性不明的东西。
那团黑的中央,似乎连声音都吞噬了,像一台搅拌机都一样,附近的光也无法逃逸,附近轮廓分明的东西都被扭曲至面目模糊。
邙明已经知道,贝凡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自己重新进来了,此时被困在某一个角落的悬棺塔上,此时正在努力地扒砖头,尝试着把自己从倒塌的梁柱下挖出来。邙明听得到那边的声音,差不多也能在脑海里想象这个画面,他没料到贝凡居然这样机灵又这样胆大包天,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就钻回来。
但是他没有回头看。
他能感觉到自己属于人类最后的部分,正在以惊心的速度分崩瓦解。
在湖底沉睡的厉鬼破棺而出之时,他尚且有足够的理智控制自己将它们一个个按回去,可不需要过太久,他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个浑浑噩噩的亡灵后,他不知道还会有谁来阻止这一切。
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最后为一切狼藉收场的那个人,会是贝凡。
毫无防备的贝凡,鱼生目标就是能一直吃好东西,见到自己还会伸出软软的爪,撒着娇求抱抱。
在向鬼迅速转化的过程中,血脉觉醒的力量堪称山崩海啸,在失控后,邙明不敢想象会对贝凡做出怎样的事。
无论他是贝凡……还是赢礼,身份的界限在生死存亡面前显得不那门重要了,此时没有别的事比让贝凡好好活下来更有意义。邙明知道自己必须在还清醒、还可以掌控自己行动的时候,尽力将后患排除,将危险藏到对贝凡无法触碰的地方,才能保证真正的安全。
而且邙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心心念念的人,见到自己理智全失、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让最后的记忆停在自己还是人类时,带着贝凡吃喝玩乐的潇洒快乐的记忆吧。
贝凡会慢慢想起生前的事,除了自己,还有那么多人愿意爱他,还在等他。
等到一切结束时,被独自留在湖底的贝凡或许会有一段时间的孤独,但他还有那么多期待的未来,等他离开后,总会好好的过下去。
身体流逝的生气已经濒临枯竭的那个截点,邙明在等自己因为转换成鬼而获得的相应膨胀的力量,在最临近失控、也是最强横凶悍之时,做出自己最好的选择。
而那个时刻,就是现在。邙明向着那几乎可以吞没一切的扭曲黑影,义无反顾地迈出脚步。
贝凡刚刚把自己的尾巴从废墟中拔-出来,就看到脸色灰白的邙明,此时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坚决,那样的表情,让贝凡直觉感到了不安。
漫天阴雾散发出来,那团阴影食髓知味地吸收着煞气,而邙明却仿佛在以火攻水,明知相克之势两败俱伤,还是义无反顾地不断靠近。
“..……邙明?你要去干什么!”贝凡大声呼唤,他清亮的声音从高台上落下,其实邙明在抬腿的那一个刹那其实是听到了的。
世上难两全,他有他要守护的人,便要选择自己该放弃什么。
之时听到贝凡在叫自己的名字,邙明稍稍放缓了脚步,到底还是心下不忍,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中间隔了不短的一段距离,贝凡却足以看清邙明此时的脸色,灰白得如同一个死人,他的眼底变成漆黑一片,瞳孔因为失去焦距而微微扩散,显然他离失去神智堕为厉鬼只在一步之遥。
但他不能停下,便一路滑向危险的边缘。
被死气环绕的人类,像一个行走的诅咒,刻在血脉中的鬼力苏醒,让他失去人魂生气后之后变得日益强大。无法控制的力量伴随着神志的丧失,若是堕入厉鬼道,只会日益弑血残暴。
他回望的那一眼既是隐忍,又是告别。
与他对视的贝凡很震惊,并直觉到了危险,那一刻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种心情,他甚至开了小差的想,不能让邙明过去,否则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邙明最后的那个眼神了。
“停——停下来!”贝凡骤起怪力,将悬棺塔上的一边的墙壁掀飞,他从高高的悬棺塔上跳了起来,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像一个重铅球一样从高处砸了下来。
湖底不知来处的风更强烈了,吹得百具棺材上缠绕的骨铃叮叮当当响成漫漫一片铃海,嘈杂的声音太多了,他不知道邙明在最后关头有没有听见。
贝凡锲而不舍:“邙明,回来!”
呼喊声在杂乱的风声和水流里被淹没,邙明转过了身,没有再看他。
他离得太近了,却没有停下脚步,在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因为发生得太过迅速,贝凡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做,也来不及阻止。
下一刻,湖底中心发生的混乱,几乎很难去用语言形容。整个世界似乎被抽走了,有那么三秒钟的真空时间,贝凡下坠的身体都悬浮在了空中。
湖底一切物理规则被打乱,棺材离开地面向上飞去,却被玄铁锁禁锢住重新拉回地面。锁链上用鱼骨制成的铃铛,在空中呈现一个扬起的角度,却迟迟不回落,发出那一下声音。
而后湖底的空气仿佛都发生了一瞬间的停滞,从半空中下落的贝凡,甚至在这段时间里感受不到下降的重力。
他停在空中,充满疑惑的从球团里探出了头,整个湖底大概有那么两三秒钟的寂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这样过于反常的静默,几乎让贝凡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贝凡在空中顿了顿,他目瞪口呆的看了一秒自己停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奇怪现象,然后立刻扭头去找邙明。
湖底黑得吓人,所有的棺材看着都覆上了一层冰冷暗黑的轮廓,而刚刚身在中心的邙明,此时却只是时隐时现。
湖底的凌乱依然难以理解,煞气与吞噬呈现两个极端的炸裂,邙明的身形在其中波动,就连光线的方向都被改变,他的身体仿佛在中心被切割成无数个片面。随着空间的扭曲,邙明的身体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是在不断消失的,又重新凝形不断复生。
这里这样静,就连贝凡都放低了声音,他疑惑地小声叫道:“……邙明?”
没有回答,贝凡像一只被拎起来的皮皮虾,在空中动了动自己的手和尾巴,他刚刚舒展开蜷缩的身体,湖底的声音却突然回来了。
整个古镇都在剧烈的摇晃着,仿佛是从地底突然爆发了一场仿若迟到的强震,高台之上的那些古老的房屋簌簌摇晃,似乎下一秒就坍塌,压阵的悬棺更是在空中横七竖八地摇晃。
地动山摇,下面的雾气如同爆-炸的蘑菇云一样层叠喷涌,从中心骤然爆发的力量仍在继续加大,掀起停尸台上积年累月的灰尘,猛烈的形成了一堵灰色的气墙,如海啸般凶猛咆哮而至。
重力重新成为规则,贝凡的身体还来不及向下坠落,就被反冲的气波将整条鱼都掀飞了。
这一场爆-炸,贝凡被甩出很远。
他看着本来已经近在咫尺的邙明,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不见,接着又看见触手可及的棺材,骤然离他远去,他这才醒悟那不是因为棺材变小了,而是他被弹出很高、很远。
湖底停放棺材的黑石台上,玄铁绳索缠绕的鱼骨铃铛叮叮作响,如被汹涌海浪冲刷着,响声令人迷惑不安。棺材整个飞起来,却又被锁链生生拉回地面,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贝凡被向上甩去,直到他的身体撞上了那一片光。
那光带着灼热的温度,在穿透他身体的一刻,他似乎感觉那一片光,拥有着近乎于实体的温度。
几秒后,他的身体到达抛物线的最高点,急速下坠。
伴随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眼前的景象是突然扩大的整个湖底,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的变轻,变热,能看到的景象被强烈的光覆盖,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在那里。
贝凡依照本能将自己团了起来,可是伴随着漫天遍地的光,他感受到自己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托着,预想中坠地并没有真实的发生。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护着自己脑袋的胳膊,从露出的缝隙间向外张望。
睁眼时,他的身体正好稳稳地落在了湖底的石台上,似乎被抑制看不见的大手轻拿轻放,温柔得没有一点疼痛。
四下的光漫无边际,然后他重新看到了邙明。
邙明他站在最中心那口棺材旁,与贝凡隔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只是以后背对着他,迟迟没有转过身来。
天上的光一直在向下降落,落成以邙明为中心的圆阵,从地面放出的强光,将湖底停放棺材的地面每一寸背光阴处悉数照耀,连影子都难留下半片。
只有邙明脚边留下了一团影子,在全方位无死角的光照下依然违背常理的存在着。若仔细看,那一团影子并不是静止的,踩在他的脚下,像一团在湖里暗影摇曳的茂密水草,逆着水流在奋力挣扎。邙明用力一脚踩下去,那水草似的影子仿佛知道畏惧似的,竟然收敛了一点。
贝凡在地上甩了两下,才把自己的鱼尾巴变成腿,扶着旁边的棺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邙明听到了背后的声音,依然没有转过身看他,他的声音在这一片无处不在的光影中,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所扭曲,听起来像被闷在水缸中一样忽远忽近的失真,“贝凡,我要走了。”
“去哪?带我一起去!”贝凡奋力摆动小笨腿,蹒跚着向前追,“你说还要带我去吃火锅,说好了给我点十盘肥牛,你不能赖账。”
“对不起,这个要求,我怕是做不到了。”出乎意料的,邙明居然向他道了歉,低沉的声音仿佛低声喃语,比他以往记忆中还要温柔,“我们的死生置换就要完成了,我也开始慢慢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当年我把刻了你姓氏的玉给你时,就答应过你,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出事……可是我差点就食言了。我们都了彼此,却能在此地再重逢,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了。”
过往的画面如纱雾般朦胧,模模糊糊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只是他说的这些话气却是如此的熟悉,贝凡虽然一时半刻想不起来。那记忆的阀门就只差临门一脚,便可彻底打破。
贝凡摇摇头,“你……你在说什么?你过来,你转过身来看着我,慢慢和我说。”
邙明依然没有转头,只是弯下腰,将地上那一团黑色水草一样的影子揪了起来,在他手指触碰地面的那一刻,贝凡清楚的感觉那一处的空间似乎又发生了扭曲,那种不和谐的错位感难以言喻,可是再眨眨眼,邙明还是站在原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棺材边的邙明依然不愿回头,语气放得很轻:“宝贝儿,你还是别见我最后的样子了,会吓着你的。等出去后,你有很多的机会去吃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但不是和我在一起……是时候该放手了,等你出去后,慢慢时间过去,你的生魂完全恢复后,你会想起来以前的事的。”
在贝凡担忧的目光中,说完这些话的邙明抓着那团影子,主动靠近近在咫尺的空棺。
邙明声音低哑:“其实你不恢复记忆也没什么不好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身上背负的期待太多,枷锁太重,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真正的模样,等你想起来所有的事后,也要活得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快活一点,就像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这些话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贝凡摇摇晃晃的跑了起来,可是邙明那边更快,两人中间的距离并不是毫厘之间,贝凡来不及阻止,他已踏入了那口空棺材。
棺中暗红血纹如野火燎原,从一处升腾的红色咒术迅速蔓延整个湖底,在石台上绘制出清晰的煞气流动的痕迹。
“不行,你……别进去!”巨大的恐慌让贝凡跑得越来越快,双脚几乎离开地面,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是放任这个人轻描淡写地和自己说再见,便以后再不复相见。
贝凡追得很急,可是邙明已一脚踏入棺材,他的速度是那么快,可是贝凡却将每一个动作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几秒钟过得无比缓慢,仿佛动作慢般,邙明踏入棺材蹲下,弯下腰抓起了棺材盖。
这些动作不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贝凡才刚刚跑了一半,见自己已经来不及,只好化出尾巴原地起跳。
有力的尾巴在地上屈起,从地面弹跳的速度和力度堪称恐怖,可是邙明那边到底是比他快了一步,他还没扑到那口棺材上,一切却已经尘埃落定。
邙明拎着那一团搅乱张牙舞爪的影子,静静躺入棺材,单手将棺盖向上拉去。
他看到邙明的最后一眼,隐于黑暗的棺中,与他对视的最后一眼,却转瞬消失于黑暗中。
于是所有的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收拢。
贝凡碰到棺材时,就连那最后一丝的缝隙都已经消失了,棺材的两半被严丝合缝的并拢在一起,将所有过去也一并埋葬。
湖底锁煞阵重成,所有躁动的棺材被压制下来,转瞬间阵中百鬼齐声哭嚎,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贝凡趴着的棺材上正好在阵中心,首当其中的震晕了。
一波煞气平推至远方,被湖底的峭壁挡住,上方的古镇摇晃震动,而远处的悬棺塔没能承受住这最后一击,轰然坍塌。
被封印的悬棺翻滚几圈掉在地上,里面伸出一只手,将松动的棺材盖拍开。
嘈杂的声音仿佛离他越来越远,贝凡睡过去之前的最后,只是下意识的抱紧了身下的棺材。
他想,这棺材好冰啊,那他就抱紧一点,不要让里面的邙明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