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新年05

一周的加课没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学生浮躁,老师也愈渐惫懒。讲解几张卷子,复习那么几节课,就算蹉跎过去了。结束时,酝酿几日的狂喜之酒开坛,好多人差点将这天当作真正的解放,有人拍桌子有人撕纸,见面都是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叶西把要带回家的书都收好了,也没人来祝福她。

失落吗?她用腰侧将椅子抵进桌子下面……倒也还好。

完全不在乎吗?她奋力扛起书包……没那么豁达吧。

穿梭在人影之间,叶西走到后门口。老吴正站在那里,眉间峦谷平仄,对着教室里的一锅粥大喊:“桌子摆好!摆好再走!不要撕纸!撕了你不念了啊?!”

叶西像蜗牛驮壳一般从他身前经过,原本打算默不作声,却没想被他精明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叶西,新年快乐啊!”叶西听见老吴笑意满满的话语,抬头看过去,他的眉眼已经恢复成平原。

她笑笑,将包提了提:“谢谢老师,新年快乐。”

新年真能快乐吗?她确实没底,毕竟说了那么多年,没有哪一次在第二年拥有过快乐。

走到楼梯口,陈寻果然正靠着墙等她,戴着耳机插着兜,嘴边的笑不知是因何而起。他看见叶西,立马摘耳机冲过来卸她的书包。

叶西拧不过他,书包带攀到他肩头时,他整个身侧往下一坠,逞能不服输的模样令她不住发笑。

“笑什么?”陈寻嘟囔一声,在拥挤中找到她的手,“寒假是不是没空出来?”

叶西“嗯”了一声,曲起小拇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好好学习呢,你又忘了?”

“没忘!”他嘴角的弧度持续上提,也弯起小拇指,勾住她的,“那……你能把新家地址给我吗?”

“做什么?”

“你给我就行,我有惊喜。”

“……神经。”

走出小广场,叶西开始惴惴不安,放假东西多,妈妈势必会在门口接她。她想了想,扭头看向陈寻:“我们……就到这块分开吧。”

陈寻的另一只手还搭在她耳边替她拨头发,闻言一顿,旋即脱力地垂了下去。

一道离开的还有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

“嗯好。”他答应着,缓缓敛尽笑容,剩一丁点挂在嘴边,仿佛仍有所期待。

叶西逐渐放慢脚步,并向前伸臂:“书包给我吧。”

陈寻先是停下叹了口气,才转过身,眼角向下,不甘的情绪在当中栖息。

“我能再陪你走一段吗?”他皱眉央求,“你的包很重。”

“不能了,真的不能。”她也在央求,央求他不要急于一时,央求他懂得来日方长。

两旁不停有学生欢笑着走过,连流云霜风都带着喜色,唯独他们看起来那么苦涩。

进退两难、举步维艰,总在问什么时候会变好,却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有了一根希望的火柴,在冬夜里擦亮火苗,护着捧着,求它坚持下去,转头再看,灭得彻彻底底。

陈寻看见叶西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垂首拖着步伐走过去,卸下书包帮她背上。包带的沉重全在他手臂上,尽管已经到了她背上也如此,他像在教人学骑车,临了放手的时刻,缩了缩又抓回去。

叶西无奈:“我真的背得动。”

陈寻置若罔闻,兴许是想到未来将近二十天都不能见面,他矫情至极。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叶西一咬牙,向前迈步,狠狠甩开他的手。走了几步,又不忍心,回头看他,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阿寻,”叶西怯怯地喊,“明年见。”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说完就闷头快步逃开了。

明年再见吧,事情都会变好的,对吧?桐原亮司和西本雪穗想要手牵手在太阳下漫步……

陈寻和叶西也想啊。

*

到家下楼,林俐把车子搬到楼道口充电,家校之间的路程加上她上下班的行程,足以在一天之内耗光电池的储备。所以她轻易不会来学校,这一次是为了帮叶西装书,上一次……是因为叶南的事。

当晚在教学楼下,寒风剔骨,林俐一脸愁容,握着叶西的手道:“下午我去找律师了,他说‘受害者自愿发生性行为’这种理由是成立不了的。”

叶西听完,满心荒唐:“本来就不该考虑这个!”

她甩开林俐的手,转身要走,立即被拦下。

“叶西啊,你冷静点听妈妈说啊,要是这样,我们以后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我们本来就抬不起头了!”

叶西大喊,脚下长了铆钉,浑身战栗,车库里一整排的灯都亮起。

林俐怔住,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么惊人的爆发力。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刘晶晶的家人呢?”凉风倒灌,叶西的喉咙干涩欲裂,“如果是我呢?如果被强奸、被杀的人是我呢?你也愿意看到凶手坚称我是自愿的吗?两条命没了!回不来了!我们抬不抬得起头又怎样啊!”

林俐双唇颤抖,满眼无措:“可是……”

“别可是了。”叶西都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受排挤、被谩骂、遭遇异样的眼光,这些她们同样在经历,就不存在谁不理解谁。

叶西平复心情后,拨正凌乱的头发,面容冷静,淡淡地说:“妈,我能忍,你也能忍的。”

大忍小忍,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林俐能年复一日地拉线到楼底给车充电,充完又把车搬到楼上,成日的小忍累积起来,哪里会比承受那些要容易。

想到这里,叶西用手臂勾着包,凝视林俐的背影,暗自盼望她能早日想通。

*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夫妻,放在亲属关系中也照样适用。

除夕夜,原本按照惯例,叶西应当随妈妈去外公外婆家吃年夜饭,今年却去不了。一是林俐自己拉不下这个脸,到时候一桌的七姑八姨免不了得问上几句;二是林父也特意打了招呼,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等正月中旬家里头空了,再过去聚聚也不迟。

母女二人吃得极简,大虾一盘鱼一条,就算是桌上仅有的大荤。素菜小炒倒是不少,想着法混搭着烧。全部上齐,也摆得满满当当。面子工程无外人来看,不过做给自己心里舒坦。

林俐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得很大,春晚还没开始,正播的是晚会前的准备工作。这样一来,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是热闹的人声。

叶西在动筷前翻了一下手机,几乎全部的列表好友都晒了年夜饭的照片。精致滤镜、丰盛筵席,配上真挚的新年祝语,在这一刻,网络世界里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不惧揣度。

林俐落座后,率先举起了装满可乐的玻璃杯,邀她碰一下。

“来,妈妈祝你来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学习进步!”

叶西笑着回应:“那我祝你,健康平安,工作顺利,越来越年轻!”

过往痛苦,此后烦忧,一概不提。除夕夜的价值就在于,它是被翻的那一页刚好立在正中央的时刻,你可以暂时忘记页前的内容,也可以不用担心页后到底写着什么。

杯子落回桌面,林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叶西面前。

“不多,但图个好兆头。”

叶西含笑收下,对这个所谓的“好兆头”也充满了期待。

同样吃得潦草的还有留在静安小区的陈寻和徐婉雅,二人弄了一份家庭式火锅。徐婉雅在开吃前去佛像前默拜了十分钟,口里念的内容,陈寻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毕竟他也一样,盼望来年顺利,盼望陈觅能在天上快乐无忧。

陈寻吃了一半,想起什么,问道:“妈,药你还在吃吧?”

徐婉雅毫不犹豫地点头,似乎这场劫数让她突然通透明白。

“在吃,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年后我也会去工作,你放心。”

陈寻点头,发自内心地笑:“那就好。哎老妈,我一会儿出去找一下阿赵,回来再陪你看春晚。”

其实陈寻是要去给叶西放烟花——枉顾全城禁燃禁放的明令,顶风作案放烟花。

零下的冬夜本就凉,越往城外靠近气温就更低。陈寻也没想到叶西的新家会这么偏僻,矮房之间的小道黑灯瞎火,凉飕飕的风钻进骨髓,无孔不入。

但也有好处,在这里放烟花应该惹不来什么关注。

陈寻摸索到地址里的单元楼下,弯腰卸下胳膊上的重担。他一共买了三桶小型礼/花/弹,单个尚轻,码在一块重量也不小。

他直起身来,松泛着胳膊掏出手机,浅浅地呼吸,呵气成冰。

先在输入框里编辑好短信,而后叼一根烟点燃。烟烧了半寸,陈寻伏下/身子用烟引燃所有烟花的引线。

跳开的一瞬,他按下发送键。面前三条缕线歪歪扭扭从黑暗中滑翔而上,擦亮楼墙、擦亮夜空,到达最顶端,绽开成流光溢彩的花。

陈寻仰头凝视夜空,花开花落,残影掉进他眼中。他知道,此刻楼上一定也有个人在和他一起看。

如果夜很黑,他要送她光。

低下头,他喜不自胜地想要给她打电话,侧方不远处倏忽传来一声贯耳怒吼。

“哎!你吃豹子胆了!钱多啊!不能放烟花你不知道吗!”

“还不快走,一会儿巡逻警察要来咯!”

陈寻吓到一滞,几秒犹豫后,转身落荒而逃。小道似乎比来时更短了,夜风也暖和许多。他跑到人影寥寥的大街上,偶尔回头,身后的夜空仍在时不时明灭闪烁。

烟花努力烧着天幕,尽管转瞬即逝,也留下了淡灰色痕迹,是新增的生命线,是新年的序章。

陈寻撑着膝盖喘气,愉悦在心口不断放大。这时手机响了一声,他旋即拿出来解锁。

亮白屏幕,他在这边,她在那头。

上一条他说:“西西,到窗边看天空。”

下一条她回:“我看到了,阿寻,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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