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转弯01
新年过后,生活节奏又恢复往常,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快。
转眼,叶南案的一审就要开庭。对新闻媒体来说,这案子在彻底结束之前,都不会失去它的热点性,民愤也会持续具有被煽动的价值。
最近地方台在跟踪报道此案时,还新设了一种形式,即找来一些拥有相关领域知识的专家探讨“未成年刑责年限”和“未成年罪犯应当如何处罚”等话题。
仿佛一夜之间,全城掀起对这两个话题的议论狂潮。
叶西看过一句话,说的是:这社会有个奇怪的规律,总是等到有人以命相逼,才意识到事情不小。③
她很认同,并冥冥中觉得,这个事情在往后至少五年里,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善。说得残忍点,肯定还会有很多生命为之牺牲。改革的道路上总是尸横遍野,这点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事实。
开学第十天的早晨,来食堂吃饭的学生不多。空气密度仿佛也因此而受到稀释,流动不再笨重,任何一些风吹草动都能从一传百。
叶西在馄饨窗口前排队,前排学生都走光时,她不经意转头,恰巧看见刚走到隔壁面条队伍最末端的陈寻。除夕过后,他们没再见,今天是别后第一面。
正青春的少男少女外貌变化快,一个寒暑的暂别便可能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譬如此刻,叶西觉得陈寻又高了点,也精神了不少。
他还没发现她,手里捧着本单词口袋书,极其聚精会神,炯炯的双眼像埋在纸里。赵系景蹦跳着突袭他的肩膀,还把他吓了一跳。
阿姨下好馄饨,问叶西要不要加卤蛋或者豆干,她前倾着应答,俄顷,大电视开机的提示音在身后响起——穿云箭一般笔直射中她的背。
她脊柱一僵。
食堂电视在早间只放新闻,除非老天眷顾她,不然不会有例外。
叶西木然抬掌扣上碗沿,低头小心迈步,端到调料台。碗放下,汤面晃了晃,她的心绪也跟着晃了晃。她往里加了点辣椒粉和香菜,这些辅料刚掉进去就四散逃窜开来,颇有种被烫到呼救的意味。
头顶人声很响,响遍空气的每处缝隙。
“那么徐教授您认为,叶南是反社会人格障碍者吗?我知道我们国家的刑法对待精神病人是有特殊刑责规定的。”
“嗯据我了解,叶南基本符合反社会人格的特征,比如无同理心无羞耻心,缺乏责任感,没有良知,情感冷漠等等。而且资料表明,‘反社会人格的主要危险因素有父母的拒绝型养育方式、父亲低文化程度、单亲家庭、父母离异等。④’”
“那我们国家对待这样的特殊罪犯,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他已经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我国刑法第十八条规定,是可以不负刑事责任的。如果他未完全丧失该能力,应当负刑责,但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叶西盯着馄饨发呆,辣椒粉与汤水完全融合,红得刺眼。入座的学生当中,已然出现了不少愤怒不平的声音。
“我/操/你大爷的!”
“凭什么啊?”
“所以还是家庭教育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吧?”
“是的,家庭教育能在早期预防中帮助有反社会人格征兆的儿童树立正确的三观,减少犯罪的可能性。”
“但我了解到啊,叶南姐姐的人生与他完全不同啊,在校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这点我也很疑惑,反社会人格会有遗传性吗?难道一个家庭真能培养出反差这么大的两个孩子?”
“这个不好说,任何疾病都不能全部排除遗传因素。这种病更多的还是得考虑后天因素,比如童年经历等等。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家庭生长,可能姐姐的自控能力更强,性格更坚韧,才和弟弟有这么大的反差。”
喧嚣越来越大,叶西的手抬起又放下,馄饨皮被泡软到与肉馅分离。她双脚黏在地上,舍不得离开,这里算是她的庇佑所,或许她可以一直在这里站到新闻结束。
再忍一忍吧,她很快就能逃离这里,逃离这段暗无天日的人生。
头垂得越来越低,忽然有只熟悉的胳膊向前揽住她整个肩膀,随即另一只胳膊伸到头顶,帮她把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包住她整个脑袋。包好后,手掌轻重适中地留在上面,按着帽子,也轻抚她的头。
陈寻从后紧贴她的背,肩头的手指扣得更紧,低声问:“馄饨还吃吗?糊了,吃我的面吧。”
帽檐遮住一半的视野,叶西敛眸,眼眶一阵热烫的潮湿。
她觉得他胸口有炎夏的太阳在砰动,淌出来的熔岩有治愈能力,会将她背部的创伤愈合。
陈寻等了半晌,见她一直沉默,便重复了一下。叶西摇摇头,帽子的绒毛挠着他的掌心。
“算了不吃了,我先回去了。”她极小声地应答。
“那我们一起。”
叶西心里又是一阵动容。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孩出现在她的生命荒原里呢?从不劝她做什么才是绝对正确的,永远只是一句“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就算他深知她在与世界逆行,在泥沼里、地狱深处,也不曾退却过。
叶西在他怀里转身,帽子挡住额面,视线似雨似雾,叫人捉摸不清。这算是她的生存法则,当自己最深处的柔软不受控制地冒了头,她就必须要借坚强掩饰。
“那走吧。”她稳住声音回答。
陈寻一言不发地调整姿势,站到她身侧,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校门口买吃的。”
叶西来不及应答,已经被他温和用力的手往前带了几步。耳边持续嚷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把目光钉在她身上。好似囚犯行刑前的游街,她百口莫辩,只能将帽檐伏得更低。
“你看她,她好像就是那个叶西,那个杀人犯的姐姐。”
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指控,叶西脚步一顿,深呼吸后继续前行,然而一直握着她的手却松开了。
她抬眼慌乱搜索,陈寻已经冲到了一群学生面前,揪住正前方的男生衣领,目光如谭,阴沉沉地发黑,充满威胁的意味。
“你他妈能管住嘴不要八婆吗?”陈寻的个子比男生高很多,低头怒吼时,压迫得对方整个脖子都缩回身体中。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连新闻都这么讲……”对方紧眯着眼睛,小声嘀咕。
“新闻是新闻,关你妈屁事!”陈寻冲动地抬高另一只手臂,拽上他的肩膀。
叶西觉得势头不妙,跑过去拉住他的衣服,向后牵,但他无动于衷。她思忖几秒,抬手将帽子扯下来,朗声开腔:“阿寻,算了!”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她这个身份注定要被评头论足、指指点点,除非她从世界上消失……除非叶西从没来过。
他的颤抖通过衣角递进她手中,愤怒不言而喻。
男生看到她来,又看到她脱帽露脸,眼睛从眯着的缝里一点点放大,畏惧孵出壳的瞬间,叶西才明白,原来对方不是在指责自己,居然是怕自己。
怕什么?怕她因为是恶魔的姐姐,所以也是个尚未现形的恶魔吗?她有些悲哀。
“对……对不起。”对方怯生生开口,看着陈寻说道,又转向叶西重复了一遍。
周围人七嘴八舌都在劝,陈寻才渐渐放开他,兴许想了想又觉不解气,恶狠狠地提醒道:“少他妈多嘴!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他用良善的五官挤出来的凶恶略显蹩脚,但对方还是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叶西想了想,自己的威慑力原来这么强悍。
陈寻退开,胳膊向后伸牵住叶西的手,转身大步向前。
他依然在愤怒当中,她看见他的手腕有青筋凸起。
二人很快走出食堂外,叶西叹了叹气,开口劝道:“其实刚才,你真的没必要生气。”
陈寻停下,阳光铺在他微微起伏的肩膀上。
“为什么?他们很过分。”
“你看啊,”叶西放软语气,“你有你的愤怒,他们也有他们的愤怒,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罢了。”
“而且,假如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人会对凶杀案愤怒,为受害者不平、出气,大家都麻木不仁,那不是真正的末日吗?”
叶西努力筛择措辞,不知道说得达不达意,但幸好,陈寻手指的紧绷渐渐缓和了下去。
“我说得有道理吧?”她笑了笑,跟着他缓步而行。
“嗯。”他哼了一声,表情仍有些僵。
平淡清早,阳光洗净所有的寒冷。候鸟回归,从云下飞过,洒下脆鸣。
陈寻凌乱的步子慢慢变得稳实,叶西心安,小声说道:“既然我说得有道理,你就松手,抓得我手疼。”
语罢,包着她手指的手不动声色地把力道放弱,但依旧不肯离开。半晌沉默后,陈寻背对她别扭地回答——
“我不松。”
作者有话要说:3出自导演、作家李尚龙,4摘自反社会人格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