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方巾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

民国二十二年,局势动荡,边境烽烟四起。但,上海,歌舞升平,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是个乱世,抑或是,乱世又如何?与我何干?

俞青霜,年少便接管了青云帮,上下三千多门生,手头的生意盘根交上至赌场舞厅大烟馆下至茶馆码头小报刊,事事皆在其股掌之中,是这上海滩数一数二响当当的人物。她甚少出入些什么风月场所,今日倒是罕见。斑驳的灯光下,俞青霜手腕微微转动晃着玻璃杯中玄中略赤的液体,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台上那哼着曲子的人。她喜欢黑姆酒,倒不是因为味道,只因这酒取名,自由古巴。她也喜欢这曲子,同样,也是因这名字,“如果没有你”。

在大上海,你可以不知道外滩也可以不知道黄浦江,但就是不能不知道百乐门,那啊,不是歌舞厅,那可是天上人间。陈白露,便是这百乐门的台柱子,她很美,她的确很美,是那种人群中一眼便能被吸进去的美,艳得快要倾泻的美,艳光四射的美。这种人,天生就该站在华丽舞台上,就该站在聚光灯下,就该站在万众瞩目下,生于乱世便用歌舞自焚。

“如果没有你”是陈白露的成名曲,她的美里带着哀艳,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股哀而不伤的艳。衬着涌动的人群、斑驳的灯光、发酵的欲望,舞台上的身影在万众景仰中愈发寂寥起来。她时而会迎着底下的骚动挑眉一笑,笑得敷衍又轻佻。大多数情况她的眼神是飘着的,旁人看了只觉得更加朦胧,只她自己知道,这就是内心空洞且不屑最简单直白的表现。

悬着的目光定在了某个方向,自她红遍上海滩,就很久没有看到二楼有客人了。陈白露有多红?但凡她出场的日子,百乐门必定场场爆满一座难求,但凡她登场的时候,人流便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像开闸的洪水,闸口便是舞台。所以,二楼贵宾室里俞青霜巍然坐着,倒显得格外罕见。陈白露眉头微微蹙起,考究的神色也仅仅在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转成了惯性的媚眼半张,而恰恰是这一秒便被俞青霜牢牢捕捉在了眼中,她定了定便丝毫不惧地迎上了陈白露的目光,举起手中的酒杯朝着她示意,随即便一口饮下了,心中肯定道,就是她了。

曲子结束后,陈白露顺着目光便又去寻那人,但那方向早已空荡荡一片,跟台下的欢呼呐喊人头攒动对比起来,竞像不曾出现过那般毫无痕迹。她的心头,莫名其妙多了几分失落。

“俞四少!”百乐门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站着两排着装统一的黑西服黑帽子门生,在他们弯腰鞠躬的瞬间,俞青霜已经雷厉风行地闪身坐到了一辆黑色老爷车的后排。

车子刚点火,俞青霜突然摇下车窗:“阿震,刚才唱歌的人是谁?”

“四小姐,她叫陈白露,是现下最当红的歌星。”

“当红……嗯,甚好。你帮我送一封邀请函给陈小姐,就说请她明晚过府共进晚餐。”

“嗯?……好的。”俞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无法遮掩一脸的雾水,两秒后便调整回了一如往常的冷静沉稳,正欲转身。

“等等……把这个一并给陈小姐。”俞青霜当然注意到了俞震本能性的迟疑,但也没打算解释什么,丝毫没有情绪波动地摘下别在西装胸口荷包里的宝蓝色方巾,从窗口递给了弯着腰的俞震,便摇上了窗户,消失在了夜色中。

俞震恭敬地望着,直到车身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才反复审视着手中的方巾。自己跟在四小姐身边足足二十年,邀请别人过府这还是头一次!而且这方巾一向是青霜贴身之物,竟赠与他人?

这时百乐门的后台休息室里,陈白露正对着空旷的化妆镜,她一面端详着自己的脸,浓一分未免俗气,淡一分又少些味道,真是恰到好处。又一面发起呆来,眼前竟无数次一闪而过那双眼睛,微微眯着,却仿佛掉进了一汪湖水,波澜不惊却又翻天覆地。自己在百乐门也有些时日了也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却从未见过那人,他究竟是谁?瞧他泰然自若的神态与旁的来消遣的客人泾渭分明,只是在那坐着便有三分威严七分矜贵,想必是有些来头。还有,那人朝她举杯却又并未打算靠近自己,又是何意?思来想去,竞弄得她这一夜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一串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陈白露略显不耐烦地拉长了声音,一般这个点儿来敲门的,不是些家境阔绰的纨绔子弟便是些在大上海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儿。

“陈小姐,您好。这是我们俞四少的邀请函,请您明晚过府一叙。”俞震快步进门双手递上请柬,声音洪亮又平淡。这冷漠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俞青霜,对于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竟是眼都不抬。

“好了。知道了。”陈白露对着镜子抹口红,语气不咸不淡。半晌,见那人仍然保持着弯腰双手呈递请帖的姿势,才慢悠悠接过来,随手扔在化妆台上,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

见她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俞震又双手递过方巾,语气稍稍有些不满,“陈小姐,这是我们四少送给您的。”

陈白露抹口红的手一滞,斜眼撇了一下,用那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挑过方巾。心下想着,什么来头?依着陈白露现在的身价派头,能请到她做客的全上海也不过尔尔,至于礼物,更是金银珠宝豪宅香车取之不竭。这个俞四少,这般做派倒显得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

“俞……四少……”陈白露几只青葱般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摊开方巾,又用指尖来回勾画着方巾左下角那个用草书绣着的“俞”字,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上海滩俞姓的名门望族,俞姓在上海不少见,但做到豪门大户的位置的,一个是前清有个俞姓的府尹,清亡后早已没落,想必是不可能的。另一个便是青云帮俞氏,这个动荡的时代里,帮派自然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权利核心,而有权利自然有争斗,目前的帮派势力正呈三足鼎立之势,分别是以土匪乞丐为主凝聚着底层人民势力的绿林帮,以力气粗莽闻名的斧头帮,以及前有商贾背靠军阀门第最盛的青云帮,而这青云帮便属俞氏。想到这里,陈白露心头一震,但面上仍端着,万不能叫人看了出来,将这方巾绕着自己白皙纤长的手指缠了几圈,玩味道:“哦?为何……他不亲自来?”

俞震被她给问住了,倒不是问题本身,而是,他还未曾见过有人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让一惯居高临下的人语噤。他略微皱眉,便又冷冷道:“明晚五点整,司机会按时来此接小姐。”

陈白露这才意识到跟前的人哪里是来邀请自己的,这明明就是通知,是命令。她心中顿时满是不悦,但仍压着火,若自己现在便发作了对方又不给台阶下,依着青云帮的势力,自己总是要吃亏的。毕竟是久经欢场的人儿,陈白露慢慢起身靠近俞震,在离他仅一步的距离停下来,审视一番笑了笑,取下自己衣襟上的镶满钻石胸针,在俞震的眼前晃了晃,那钻石反射的光晃的人眼晕,但俞震还是直直地看着他,不苟言笑,仿佛是个木头。

“喏,这个算是回礼吧!”她也不想回答俞震的话,便用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自己说自己的。陈白露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没有表情没有回应没有情绪的木头人,任何挑衅调戏竞都像在井底投石,没有反应,这让她觉得十分有挫败感,也更对他的主人凭添了几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