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俞府
对于陈白露来说,用一宿的时间去了解一个人的身家背景,足够了。她拉下床头柜上的老式台灯,黑漆漆的。除了窗外的蝉鸣,世界都入眠了,便显得格外安静。照理说知己知彼了满是能够好好休息一晚备战明日“鸿门宴”的,不知怎的陈白露仍是心绪不宁,她来回翻身了两趟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转身拉开了灯,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方巾。衬着淡白色的月光,这块宝蓝色的丝绒方巾更泛着些银色鳞片般的光泽,质地是极好的。为何那人会送这块帕子?陈白露蹙了蹙那两弯柳叶眉,思忖了许久,嘴角才渐渐泛起了笑,眉眼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自己今夜在舞台上穿着的不正是身宝蓝色的丝绒旗袍吗?跟这帕子,正相衬。
她寻了个锦盒将方巾叠好小心翼翼收了起来,便再去睡了。说来也奇,这次沾着枕头便沉沉睡了,还一夜好眠。
晌午。
陈白露梳好了妆,特地换了身玫瑰红的袍子,走起路来,裙摆伴着小高跟发出的脚步声有规律的一开一合的,开合间若隐若现的腿,显得甚是娇艳欲滴。其实除了上台,她是很少穿如此艳丽又如此修身的衣物的,其他女人们追捧的好料子合尺寸于她而言不过是束缚人的工具罢了。
“哟~我瞧瞧,我瞧瞧,今儿个是什么风,这还没开场呢我们陈大歌星打扮成这样是给哪位大爷看呐子?”
百乐门向来不缺的就是脂粉,陈白露刚进门儿就被一群姐姐妹妹的团团围了起来。当然说是姐妹,也不过是些溜须拍马争风吃醋的庸脂俗粉罢了,这些人呐各个表面上和和气气的,背地里是恨不得指着你脊梁骨子骂骚货再吐上两口唾沫星子的。
陈白露心里像个明镜儿似的,况且她素来也不喜与其为伍,便当做没听见,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做声,打开手包翻了翻掏出支口红来,偏了头,自顾自地抹着。
“不就是俞四少吗!有什么了不起!在这儿装什么清高。”说这话的是杜小红,百乐门的千年老二,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都略逊陈白露在一筹,自然更别提长相了。她可是恨极了陈白露的,这恨还是那种没来由也没出路的恨,是与生俱来的敌对和无中生有的妒忌。
“是俞四少啊……”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俞四少不是那青云帮的话事人吗?你见过吗?”
“没有。”
“我也没见过,倒是鲜少来过我们百乐门的人物。”
“我听说这人可不简单,他的拳头有这么大!一拳能抡死一头水牛。他的膀子有这么粗!一只手便能举起一辆黄包车!”金牡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吓得其他姐妹花容失色。
“去去去,净瞎说!我可听到的不是这样,听说啊,他是个残废,他啊,那方面……不行!”接话的是白茉莉,她捂着嘴,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所以……所以才不近女色呢……”众人听了,又都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见陈白露仍是不为所动,杜小红反而更来气,她抱着臂倚在门边儿嘲这陈白露不屑得一撇,阴阳怪气起来,“有的人呐,仗着那二两白肉谁的床都敢爬,就是不知道这回有命爬还有没有命回咯。”
啪——
陈白露将手中的口红管儿砸向了倚在门边儿说着风凉话的杜晓红。
还别说,陈白露的手也是真辣,精小的口红管儿如同飞镖投向红心般落在了杜小红的额角,顿时拉出一道血口子,疼得她捂着额头眼泪直掉。
杜小红一手捂着额头,便像那弄堂口的泼妇似的向陈白露扑上去,厮打开了。众人竞都冷眼旁观着,没一个上去劝架的,打赢了也是为大家泄了愤,打输了那也是杜小红自己嘴贱活该。
女人打架自然口中也是骂骂咧咧的不停,几声急促的叩门声便被这污秽的脏话给盖了过去,直到五六个黑衣男子排排站在本就不大的化妆间里,而这边几个打扮华贵的女子一片狼藉还未分开,一边端庄肃穆一边撕扯混乱,对比之下,气氛显得格外尴尬。
“陈小姐,四少的车在门口等您。”俞震礼貌性的拘了一躬。
“咳咳…还请稍等片刻。”陈白露略显无措地摆弄自己的头发,一眼瞟过墙上的挂钟,五点整,一分不差,还真准时。
大概只花了五秒就读懂了当前的局势,俞震一个手势,门生们便退了出去,“陈小姐,若有其他的吩咐就喊我,我们在外候着。”
这句话给足了陈白露脸面,俞震知道自己不好插手女人之间的事,但也知道这位陈小姐是俞青霜要的人自然在进俞府前是不容有失的。故他刻意这么说是想给旁的人些震慑,现下得罪陈白露就等同于得罪青云帮,作用自然十分明显,原本势同水火的女人们怯怯地退了下去,杜小红也只得当吃了个哑巴亏,就此作罢,临走不忘骂一句“狐媚子!”
半柱香的功夫。
陈白露又恢复了先前妖娆妩媚游刃有余的模样,踩着小牛皮高跟鞋哒哒的出了门。
“陈小姐,请。”
“谢谢。”她稍稍莞尔便进了那辆老爷车的后座,待她坐稳司机便发动了车,朝着既定的位置开了。出于职业反应,陈白露默默望着车子两旁倒退的建筑,记下了路标方向等等。从昨晚收到邀请函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都让陈白露摸不着头脑,俞青霜为什么要请自己?为什么俞青霜一直未现身?俞青霜请自己又是做什么?
她试探性的与司机搭话:“你们四少在府中?”
……
半晌没有回应。她身体微微前倾,接着问道:“您还接过其他旁的女子吗?我是说同我一样的……”
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一样,仍然没有回应。
这让陈白露有些不悦了,自己怎么像个被软禁的犯人了?明明自己同这人素昧相识的。她皱着眉闷闷地望着窗外。
吱———
庸长而厚重的铁门声吸引了陈白露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去,的确是座气派的府邸,但比起她平日所见的豪门贵族的宅子,却又独具一格,深宅大院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隐秘和距离感。
车子从进了大门至宅子门口,行驶了约十几分钟,绕过层层错落有致的园林,眼前是一座法式新古典主义花园式建筑,这与一个黑帮大佬的气质并不搭,多了些摩登的低调奢华,骨子里又透着浓浓的文人儒客的趣味儿。
陈白露被俞震引进了门儿,环顾了眼四周,对这个宅子的主人是愈发好奇了。
“他呢?”陈白露扫视了一圈,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四少他临时有事要去处理,吩咐下人们切勿怠慢了您,陈小姐,请您稍事歇息片刻。”
人都退下了,诺大的厅里就只剩下陈白露一人。她也便不拘谨了,随手把玩起厅里的摆件,心想:这没由来的把人唬来,人影都见不到,也不知是摆的什么阵仗。但是,接触下来,他手下的人除了一个个冷冰冰的跟个木头似的,其他方面倒也算周到,对自己也算是礼遇有加,并未嗅到有什么危险的气息。难道这是战争前的平静?
待到再一回头,俞震也已经悄悄退下了。空荡荡的宅子只留的几个女仆和管家各司其职的忙着。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除了给她上茶的仆人,她就像被遗忘了般被困在了这宅子里。这让陈白露愈发忐忑起来,再有耐性的人都会被这无休止的等待磨得不耐烦了,既然对方一直不肯露面,那只能化被动为主动,自己去寻个清楚。
陈白露一路顾盼走到了二楼的走廊尽头,只有最里边这间房的房门是不透一丝光线的,但越是隐藏的东西越是让人生疑,这间房冥冥中似乎在召唤她。陈白露纤长的手指搭在古铜色的门把上,轻轻下压,竟没有上锁。一步踏进去,一丝冷气,这种氛围,让陈白露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和压抑。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三面书架,一台喇叭状唱片机。
陈白露轻轻摆弄了一下唱片机的拨弦: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都不能做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
黑胶唱片飘出的正是那夜她唱的,这首歌,同样也是她的最爱,年少时她是不懂这些歌词的,她不懂怎么会有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不能活。后来,她想试试,她想拥有这样一个,没有了,日子便过不下去的人。
“啊———”
一声尖叫,陈白露端在手中的书掉在了木地板上。
她被压制在书架上,一只有力却又细腻的手捂在了她的下半边脸上,昏黄的灯光中是她惊恐的眼神。她想反抗双手却被人巧妙地锁住了,她想呼救嘴巴却被那人死死地捂住了,她想看清是谁却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狠厉沉稳的眸子。
“嘘——”那人贴着她耳边发出低沉而镇定的声音,一股热气打在陈白露的耳根处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同那人之间几乎是零距离地贴着,自己只要稍稍一转头,便能迎上那人的脸,这距离让她心惊。
见陈白露不再挣扎了,那人才稍稍松懈些,眸子也没那么狠厉了,微微眯着低头望她。陈白露感觉到了手腕处力气小了很多,知这人并非要伤害自己,松懈了些,也抬头审视他,刚好迎上了那人微微眯着的考究的眼神。好熟悉的眼神,似曾相识。陈白露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很多片段,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是那晚二楼的客人!
她回忆着那时那人举杯向自己示意莫不是邀请?自己随后便被收到了俞四少的邀请,这两者之间必有关联。除此之外,能坐在百乐门二楼贵宾室的人身份自是不凡,又能任意出入于如此森严的俞府,想必也只有一人……
想到这里陈白露心中便有了答案。人对于未知才恐惧,对于了然于心的东西也就不再如此惶恐了。更因这人目光,虽凌厉得很,但并不阴诡,相反,还有种年少的澄明和坦然。这无疑更安抚了陈白露惴惴不安的心。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眼神的肯定,双方达成默契般地相互放下了警惕。
那人一手撑在书架上,一手松开了陈白露,仍然是贴面的距离,但语气更沉下去了几分,道:“没人告诉你,这间房是禁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