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 扇面

林世曜见林昭回来,便问:“你方才见过温未衡了?”

林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心想阿兄这语气颇为紧张,莫不是担心自己被温未衡诓骗,正要答,却见桌上置了两盘糕点,她方才见那折桂斋的名字正饿了,遂只“嗯”了一声,自忙着过去拿了块酥吃。

林世曜见林昭答得含糊,只怕自己的猜测属实,忙又问她:“你觉此人如何?”

是时林昭正将嘴里的酥嚼到一半,那酥的渣子糊了满嘴,听得林世曜又问,她便忙着要咽下去,就险些噎到,可恨今日青檀雪衿都没有跟来,她只得赶紧伸了小手去,费劲巴拉地将桌上的茶碗一把抓过来,喝了口茶顺顺气。

这口气顺过来,林昭才想了想,答道:“我觉那温未衡是个十分精明的商人,别看年纪不大,盘算倒是不少,有点绵里藏针的意思,可不像老馆主那般和善。”

说罢正要再吃一口,林昭又怕林世曜再问什么,遂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仿佛没有再问的意思,林昭忽又想起,阿兄与那温未衡该是相识的,没道理问她这些,还害得她险些噎到,于是便嗔怪他道:“阿兄应是认识此人的,何故问我?”

林世曜斟酌一番,而后往林昭这边探了探身子,兄妹俩原就坐得不远,他这般探过来,便只如耳语一般,说道:“我先前见他手上有把折扇。”

这酥很合林昭的口味,她遂只顾盯着手里的酥,随意地点点头,声音也未压低,不以为意道:“嗯,看着是乌钢骨的,打人应该挺疼,怎么,阿兄近来喜欢扇子吗?”

林世曜并不接话,林昭便放心大胆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酥,一边吃着,思索一番,又觉得不太对,转头见林世曜颇为担忧地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温辅那扇面来,顿时一口酥没咽利索,便实打实地噎住了。

林世曜见她噎住了,忙将手底下那盏茶递给她,又给她拍拍背,林昭缓了半晌,待终于缓上这口气来,忙问道:“我?”

“看着像。”林世曜点头,坐在那里一副打量着她的神色。

林昭心道,阿兄莫不是以为她方才去私会温未衡了?这般想着,林昭一时之间只觉自己像个吃了黄连的哑巴,苦不堪言,还无处可诉。

“怎会是我呢?我与他又不相熟。”林昭狐疑道,见林世曜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她于是悻悻将手里的酥放到桌上,掏出块宝相纹夹缬罗帕来,擦干净手上的渣子,而后摸着自己的脸,叹口气说道:“难道我如今的美貌,已足以使人见之不忘了吗?”

说罢,林昭见林世曜的神情,已从半信半疑,转为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看着自己,她便又转头看向聂黎,神色颇为认真地问他道:“聂黎,我美吗?”

聂黎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根本没打算参与这段谈话,却忽被扯了进来,见那小人儿倒真像是在等个回答,如此娇憨模样确是能使人见之不忘了。

只是这话他却不能答,若说美,那岂非是当着林世曜的面轻薄他妹妹,若说不美,却又违心,他于是只噙着淡淡笑意,转过头去看窗外,拒不答话。

林世曜便笑道:“聂兄平日里少言寡语,定是烦透了你这小话唠。”

聂黎烦不烦她,只看他方才的表情,林昭便知晓了,此事她倒无谓与阿兄多做争辩,只与他说那扇面:“方才听温未衡说,在去岁冬至的雅集上与我见过,想来他也是个爱琴之人,那扇面,应是与我没什么关系,重点在琴罢了。”

“许是我多心了。”林世曜闻得此言,点点头,又说道:“那温未衡确与老馆主迥然不同,你若无什么事,还是少与他来往的好。”

茶室的门是敞开着的,话音刚落,便听得温未衡说道:“招待不周,还望林兄多多海涵呐。”

说话间,人已迈步进了屋,林世曜便起身相迎,那虚伪的客套之态,却比温未衡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听他说道:“温馆主客气了,今日苍梧馆宾客如云,还劳馆主亲自来问候,林某实是愧不敢当啊。”

林昭并不留意他们寒暄些什么,只如常坐在一旁,未几,只见温未衡全然不顾林世曜仍在面前,转过头来便问她:“听闻羡鱼妹妹爱吃豆沙梅花酥,未衡特意找了盛安的糕饼师傅来做的,怎么却不合羡鱼妹妹的口味吗?”

林昭转头看了看被自己丢在桌上的梅花酥,白净小脸上不见一丝愧色,只从容笑道:“劳温馆主记挂了,我今日早膳用得多,这会倒还不太饿。”

“舍妹在家骄纵惯了,温馆主无需理会她。”林世曜见那温未衡果真奔着自己妹妹而去,忙拦了一句。

温未衡倒也知趣,转回头来仍与林世曜叙话:“方才未衡听几位宾客说起,难得能在此处遇到无常剑,想与之切磋一二,未衡便想着,方才见他是与林兄一道过来的,能不能劳烦林兄来帮忙游说一二,也遂了那几位宾客的愿。”

“林某明白,温馆主夹在中间,实是左右为难,毕竟席间尚有商贾妇孺,哪里能见得这等比武打杀之事。不如这样,温馆主只说聂兄是林某的贵客,若要比武,不如改日到我家中来,林某自好生招待,今日便算了,莫妨了温馆主今日之宴才好。”林世曜笑道。

“比武,不都说是点到即止吗,哪里会有打杀呢?”温未衡不肯罢去,抖开扇子摇了摇,笑道,“莫非是无常剑怯战吗?”

林昭听这句话,分明就是温未衡说来激聂黎的,莫说高手过招,即便是如她这般只会些皮毛的,尚不能点到即止,若要说怯战,岂不就是说他技不如人,贪生怕死?

“聂某今日,”聂黎略顿了顿,林昭细观其神色,仿佛是倏忽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说辞,可这话又不能只说一半,只听他索性说道:“不想杀人。”

还真是……直白。

林昭在旁一时没有忍住,轻笑出了声,而后又不免帮腔道:“温馆主今日之宴,原来却竟是鸿门宴吗?”

“羡鱼妹妹说笑了。”

温未衡下一句尚没来得及说出口,林昭便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眼眸中尽是不悦之色,两道小山眉也微蹙起来,对他冷冷道:“我却不觉哪里好笑,许是羡鱼不比温馆主博闻广识,我竟从未听说过,谁家开宴曾有过迫着宾客去比武的先例。”

温未衡没有料到林昭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没能接上话来,屋中便静默了一阵,林世曜见气氛颇有些尴尬,故佯斥林昭一句道:“羡鱼,莫失了分寸。”

“羡鱼妹妹说得有理,”温未衡回过神来,还是那副含笑之态,对林世曜揖了揖,说道:“是未衡思虑不周,还望林兄与聂兄莫要怪罪才是,改日我定设下酒宴,与你二人好好赔罪。”

林世曜闻言倒也乐意给他个台阶下,只说道:“今日宾客如云,想是有些人吃多了酒,忘乎其形,才会说要比武,温馆主为着周全宾客之愿,其中诸多为难,我等自是知晓的。”

两人又客套两句,温未衡便自言去招待其他宾客,下楼去了。

林世曜送着温未衡出去,而后转回身来,盯了林昭一阵,笑问她道:“你方才急什么?”

林昭实未觉得自己急了,懵然看向林世曜,反问道:“我何曾急了?”

“这点小事,鸿门宴都说出来了,你还说自己没有急?”林世曜笑着坐回去,想着林昭应是当真厌烦那温未衡,心中倒也松了口气。

林昭低着小脑袋,手指卷着帕子转啊转,很是委屈地嘟囔一句:“我家的客人,岂容得他来言语相讥?”

她说罢,卷着帕子的手忽停下来,而后自椅中站起来,又道:“我先回去了,此处无趣得很。”

这当口正赶上杨淼儿回来,听林昭说要回去,便问她为何,林昭只答:“此处无趣,我正要回去再启一坛桃子露,欢歌畅饮岂不比这里快活,你可与我一道回去吗?”

杨淼儿本是爱热闹的,却又贪杯,平日里碍于杨夫人管得严,不曾“欢歌畅饮”过,遂此刻听了林昭之话,她便忙不迭地点了头,与林昭一道回去了。

林昭在家中悠闲吃着酒,又想起温未衡那扇面来,不免心烦,遂问杨淼儿道:“淼儿姐姐,你看那温未衡扇面上画的人……”

未承想林昭这话还没问出口,杨淼儿便坚定不移的说道:“你还骗我说,你不识得他,可他那扇面上画的不就是你吗?”

林昭衔着酒杯,仰起头想了半晌,忽一低头,松了口,酒杯稳稳落入白玉似的小手里,又问杨淼儿道:“你怎就见得那扇面上画的是我?”

杨淼儿便将林昭手里的酒杯放到案几上,翻开她的左手来,指着虎口上那枚朱砂痣说道:“你们下棋时,我特意细看了看那扇面,画里那人也如你这般,虎口上有个朱砂痣。你说,这天底下总不能还有个人,与你长得颇为相似,且又有这样一颗痣吧,这样的巧事去哪里寻?”

“这不是痣。”林昭甚是委屈地瘪了瘪嘴,诚恳道:“这是我小时候,母亲非让我学刺绣,有一遭我没留神,绣针扎得狠了,留下的疤。”

杨淼儿甚是惊讶地看着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只讥她道:“你还是将它当做痣吧,刺绣也能刺出个疤来,真真是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