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 轻啄
杨淼儿不胜酒力,吃了些许桃子露便早早回去歇下了,林昭吃了酒却心情正好,回到寝殿中亦是闲不住的,叫婢女取了琴来抚琴自娱,未几,她正晃晃悠悠地吟着弦,却听青檀来与她说道:“公主,聂郎君请见。”
林昭闻言,顿时便弃琴而去,急匆匆往寝殿外跑。
一刻都迟不得。
林昭想,与聂黎独处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她自要多看他几眼,才不算亏。
聂黎就站在廊下,见林昭出来,他便往前走了两步,说道:“这步摇不知是何时落在了我衣襟上,我看着像是你的,本想请婢女转交,却又担心万一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恐是对你不好,故只得亲自来送还。”
他说着,便将手里捻着的那支茉花步摇递了过来。
林昭回顾一番,想来应是他在楼梯上搀她时,她未曾站稳,颠簸间将那步摇抖落了下来。
这样的巧合可不是每日都寻得着的,她于是往前凑了两步,并不伸手去接,只露出一排如贝如玉的小白牙,笑嘻嘻对他说道:“你帮我戴上吧,与另一支簪在一起就好。”
聂黎听她此言先是一愣,而后淡淡道:“男女有别。”
林昭心中暗道一句迂腐,却仍是不想轻易放过他,便故意说道:“你既不想还给我,便只当是我送给你了吧。”
说罢,她也不往回走,只站在那里看着他。
聂黎亦看了林昭一阵,实不知她那小脑袋里在盘算些什么,而后只得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靠近过来,伸手轻轻将那步摇簪在她发间,说道:“想不到你这般年纪的孩子,竟如此难缠。”
聂黎此话一出,便如一块巨石直落在林昭心口,生生将她那小心思得逞的快乐,给砸了个粉碎。
他却仿佛并不自知,见她默不作声,亦沉默着揖了一揖,而后转身走了。
林昭顿时只觉气得很,回头瞥了瞥,青檀与雪衿都没有跟出来,心道你说了这样的话惹我生气,竟还能在我眼皮底下溜了不成?如是想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过去,而后纵身一跃,扑到了他背上。
扑完林昭还不免在心中赞叹,要说这练武的人,脚底下就是稳,若换作是她,此刻恐怕已经趴在地上了,想不到聂黎竟然只是稍往前晃了一下,脚下却丝毫未动。
聂黎原本是能躲开她的,只是怕林昭扑空了会摔到,这才没躲,可此刻他却着实后悔了,她呼哧呼哧的温热鼻息打在他颈后,吹得他后背一阵发麻,不自觉便转过头去看她。
这一看却不得了,是时林昭尚未想好要怎样对付聂黎,正见他侧过头来,便一口叼住了他的耳垂,倒也未曾用力,只含糊着威胁他道:“我柴不是小孩纸!听到没有?”
说话时她的舌尖会轻扫过来,唇齿间呵出的热气,阵阵吹在他耳畔,伴着桃子露的甜腻酒香,与少女的口脂香,直吹得他无所适从。
聂黎从未想过会与林昭有这样的接触。
她此刻距他太近,近到呼吸可闻,近到他隔着衣料尚能感觉到身后那两团软绵绵。聂黎虽知林昭早已及笄,却因她眉眼间那一团稚气,便以为她的心智尚只是个半大孩子,遂此刻这样的接触实令他始料未及。
说话间林昭有些往下滑,只得松开叼住他耳垂的几颗小牙,只顾奋力攀着,费了老大力气才回到方才的高度。
聂黎虽未动弹,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公主自重”。
林昭不知他怎就哑了嗓子,顿时有些担心,但又转念一想,他方才说的话可将自己气得不轻,自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便故意气他道:“可我天生就矮,再重就要胖成球了。”
聂黎于是稳了稳心神,猜测她定是吃醉了酒,撒起酒疯来了,眼下总不能将她生拉下来,否则八成是要将她摔伤了的,遂他只得把头偏向另一边去,想着待她觉得无趣了,便会自己走开了。
聂黎如此将头偏过去,林昭便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故而她也将头探到另一边去,看着他说道:“我方才说,我不是小孩子,你可听到了?”
聂黎依旧是不肯看她,只皱着眉,心里燥热得很,想着都顺着她说吧,否则她万一闹起来,引得婢子来见到她这番模样,背后却不知要传些什么闲言碎语去了,对女子而言,名声总是要紧的。
如是想着,聂黎便轻轻点了一下头,并不与她争辩。
他连皱着眉的样子都这样好看,林昭想。
她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眉毛,微有些凉的手指尖宛若一截白玉,沿着他的眉滑过去,又轻抬起一些,拨弄着他的睫毛。
林昭见他在灯火映照中,恍若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更显柔和,她便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他温热面颊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那香气温厚而又使人安心,亲上去时,嘴唇尚能感觉到他面颊上的茸毛,麻麻痒痒的触感很是奇妙。
聂黎被林昭轻啄了一口,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微有些诧异的神情,在这样温柔的眉眼间,逐渐消散开来。
他那双琥珀似的瞳子紧盯着她,见她神态倒是坦然,不觉便开口问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林昭仍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将小脑袋靠在他肩头,含了水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毫不避讳地说道:“你这样好看,我见你第一眼就想亲你了。”
“昏话,你定是吃醉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子,小小年纪便想着轻薄别人。”聂黎被她说得心头一颤,皱着眉反驳道。
林昭忙摇了摇小脑袋,将指尖点在他鼻头,轻蹭了蹭,笑道:“聂黎,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才不是‘别人’。”
聂黎看着林昭,她此刻的面色直宛若是朱砂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他觉背上传过来那“咚咚”的心跳也益发明显,见她这般强装淡定的娇憨模样,他不免想要笑她,神色便愈加柔和起来,他看了她半晌,终于轻声道:“你快下来吧,若被婢女看到……”
“哎呀,这可怎生了得!”竟也是巧得很,聂黎的话尚未说完,雪衿便已在后面叫喊了一声。
林昭知晓雪衿即刻便会过来,可她只想抱着聂黎不撒手,容不得多想,她将头埋在他肩颈间,再嗅一嗅他身上好闻的香气,轻声对他说道:“我没醉。”
话音落,雪衿已在林昭身后拉她,林昭低叹了口气,不得已松了手,转过身来歪着头看雪衿,佯装出一副醉态,问她道:“我的酒呢?”
“公主你吃醉了,快随我回去吧。”雪衿瞥了一眼聂黎的背影,总还算有分寸,没有再大喊大叫起来,而是低声劝林昭道。
林昭晃悠了两步,对雪衿点点头,说道:“也好,天色晚了,有蚊虫落入酒里都看不到,咱们还是回去吃酒。”
雪衿扶着林昭便要往寝殿走,林昭听到聂黎的脚步声响起,不禁“嗯?”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看他,雪衿忙往回拉她,说道:“公主快别看了,那边什么都没有。”
聂黎步伐如常,不疾不徐地沿着回廊走去。
林昭原本想,他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既知与他无缘,不如不要招惹,远远看上几眼也就罢了。可如今她亲完这一口才惊觉,若让他如消失于回廊般,自她生命中渐行渐远,那她之后枯槁般的人生,却要如何才能熬得完呢?
雪衿见林昭仍盯着聂黎的背影,便生拉硬拽地将她往寝殿拖,进得屋中,青檀见状忙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林昭转过头来对她二人笑笑,依旧佯出一副醉态。
“公主别再装了,才吃了几盏酒,怎就至于醉成这样?”看得出雪衿恼得很。
林昭那般装模作样确也十分累了,听雪衿这样说,索性不再装下去,往胡床上一坐,红扑扑的面色被琉璃灯衬照着,竟像是颗坐在灯旁的小桃子。
只听林昭嗔她道:“你既知我没醉,为何不早说。”
“我方才若说了,公主怎会这般轻易地跟我回来。”雪衿轻轻跺了跺脚,蹲下来拉着她的手,关切道:“公主,我的好公主,你可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呀?”
林昭回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回想起聂黎的面容与神色,不觉便掩着嘴唇笑起来,青檀站在一旁不明所以,却气得雪衿连连咬牙,她站起身来,对青檀说道:“你怎能让公主与那剑客私自见面,你可知方才,公主竟在院中抱着那剑客,这若让人撞见了,公主的清誉岂不全毁了吗?”
“竟真如雪衿所说吗?”青檀颇为惊讶地看向她,大抵没有想到林昭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林昭却是坦然地点点头,黑玉似的眼眸眨了眨,倒还显得她十分无辜。
“公主你糊涂呀!”雪衿急道,“即便你再中意他,可他毕竟只是个江湖人,年纪又那般大了,陛下与娘娘怎会允准你与这样的人在一起,难不成,你还要学话本子里那般,与他私奔吗?”
林昭略想了想,私奔只怕是太难了些,须知话本子里,凡是与人私奔了的小姐们,十之八九都是以失败告终,要么两人天人永隔,要么感情破裂,虽那般结局不免有劝诫世人的成分,但私奔确是太过冒险了。
她只答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公主!莫非你患了失心疯吗?”雪衿急得口不择言。
青檀低唤了雪衿一声,说道:“你急什么?公主做事定有自己的打算,你且先听听。”
殿中一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
林昭看看她二人,她们亦看着她,林昭于是泰然自若地踢了尖头绣履,往胡床上盘腿一坐,似有些懵然地说道:“我没有打算,方才不是说过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闻林昭此言,连青檀都沉不住气了,问她道:“那剑客可曾许诺公主什么吗?”
林昭摇头,若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得到对方的首肯或许诺,那么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里,恐怕挑不出几件是能够去做的了。
“既是没有许诺什么,公主自己也没有打算,公主怎就敢这般愈矩呢?”青檀惊道。
林昭见她二人着实有些急了,便不敢再贸然作答,先是略想了一想,而后试探着答道:“一时……兴起?”
“不行,我要将此事告知殿下去,不能由着那人留在此处了。”
见雪衿真往外走,林昭忙将案几上的茶碗用力一砸,缓缓捏起一块瓷片来,抵在喉间,抬眼看向雪衿,雪衿果然愣在那里回头看她,林昭便说道:“既是要闹,咱们便好好地闹一闹。”
雪衿顿时没了脾气,转回身来轻声劝林昭道:“我不去便是了,公主快将那瓷片放下,万一伤了自己可怎生是好。”
林昭是不想为难雪衿的,遂将那瓷片挪开一些,拿在手里看着,问她道:“我可曾真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竟引得你这样闹起来?”
林昭知雪衿急也好、闹也罢,本心上都是为她着想,可这强加于人的“着想”却最是要不得的,林昭自有她所求,人生取舍也因所求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若事事都由着旁人的好意,这过的又是谁的人生呢?
雪衿低着头不接话,林昭便继续说道:“自我八岁起,你就陪在我身边,后青檀来了,与你一同照顾我,你们待我的好,我都是记得的,遂我不愿瞒着你们,今日你们问的,我也都答了,可你若觉得我年纪小,事事都要经你提醒才能做好,这便是逾越了。”
林昭将手中的瓷片放回桌上,正听得外头二更的梆子响。
不觉间已经这样晚了。
“都二更了,公主还是早些安寝吧。”青檀见事情闹得有些僵,忙从中劝和。
林昭也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见雪衿已断了去告状的念头,她自然也就适可而止,听了青檀的劝。
青檀灭了灯出去,林昭亦如往常般躺在榻上胡思乱想,却不知今日雪衿焚了什么香,浓郁甜腻之中带着一种异域的味道,尽管她不甚喜欢,可发觉这香味时,已然头脑昏沉,便也懒得再唤雪衿进来,只翻了个身囫囵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