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 · 来使

过了秋分,寒蝉还是不肯歇声。

这几日琴轸打滑,紧羽调时总会滑回来,林昭得了空,正重新上弦。

指尖拨扫过琴弦,弦声却被说话声盖了过去:“需不需我帮你?”

“不用,顾……”林昭叫惯了顾姐姐,一朝要改口,还真有些不习惯,她笑道:“嫂嫂你歇着就好。”

顾池隐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淼儿前两天来信说,她与池钧已到了安北都护府,那一带虽有些冷,但却比在京中待着舒坦。”

“顾池钧与杨淼儿都是单纯之人,在外无拘无束,自是舒坦。”林昭笑道。

顾池隐入东宫已有十数日了,但凡林世曜事忙时,便让她来林昭这里躲着,免得那些闲得发慌的妇人来招惹她。

林昭虽乐得见顾池隐安好,可又觉这样不妥,顾池隐既是入了东宫,早晚是要如母亲一般掌管内宫的,总这样躲着怎么能行。但转念想想,也未必就是要一直躲着,待过些日子,顾池隐熟悉了宫中之事,应就好了。

“我阿兄近两日怎这样忙?”林昭手中绕着弦,问顾池隐道。

“听闻是信国与沛罗国的使团要来。”顾池隐拿着绣绷,那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一双鸳鸯,此刻顾池隐正绣着水纹,看样子,再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绣完了。

林昭静默着听了听弦声,觉差不多了,就将又一根弦绕好,低笑道:“两国使团竟赶在了一起,这可有热闹看了。”

顾池隐不明她所言,问道:“为何这样说?”

“信国在咱们东边,沛罗在西边,两国之人轻易是碰不到一起的,如今得了机会,定是要好好炫耀一下己国之强盛,再贬损一番彼国之闭塞,反正隔着咱们,他二国也打不起来,唇枪舌战过过瘾呗。”

顾池隐听得半懵,仍是仔细揣摩着这句话。

她见林昭每每谈起朝中或周边数国之事,总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她心中既有艳羡,又有胆怯。

顾池隐羡慕林昭虽是女子,却能活得这样开阔,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又觉与林昭相比,自己真是狭隘得如井底之蛙,她很怕自己在林世曜身边,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会成了他的拖累。

“顾姐姐若没听懂,你旁边的架子上就有地图,拿来一看便知。”林昭见顾池隐仿佛愣住了,猜测她是在琢磨两国的位置,遂如此说道。

“你不担心吗?听奉天说,沛罗国那位皇子好像是专程来求娶嫡公主的。”顾池隐听林昭说得事不关己一般,不由得问她。

林昭听了这话就皱起眉头,扯着弦的手也略松了一下,随即又不在意地笑道:“灵山国的风调雨顺可都指望着我呢,此事,我父亲定不会应允,没什么好担心的。”

怎会不担心呢,她只是没听说罢了。

沛罗国是大国,与灵山国实力相当,当年立国时,因驻守凉州的将军用兵如神,沛罗国破不了阵,这才没有攻入灵山国。

近数十年来,两国倒是愈发友好了,往来不断,联姻亦是常事,如元贵妃就是沛罗国宰相之女。

林昭其实并不知晓,自己会不会被许出去,她也只能那样说来安慰自己。

她知公主生来就是要为己国付出一切的,可她已经为灵山国做了很多事情,她与别的公主不一样,别人什么都不必做,最后献出自己便好了,可她做了许多,是不是可以,不献出自己呢?

顾池隐听林昭那说法有理有据,便也替她松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轻声笑道:“有趣的是,那信国太子在途中听说了此事,竟也想求娶嫡公主,真像要与沛罗国一争高下似的。”

这就有些夜郎自大了。

林昭想,信国能偏安一隅,着实是因那块地方没什么好的,灵山国不屑打过去罢了。

那地界虽与灵山国相接,却又如个岛似的悬在海里,山多得只有小半边能耕田,临海之民多擅渔,可渔来了也不便售卖,不过自给自足罢了。

灵山国肯嫁个公主过去,都已是给了他们天大的脸面,也不知那信国太子是怎么想的,竟敢妄言来求娶自己,林昭觉得若非他脑子不好使,便定是太过愚昧,不知天高地厚了。

“随他们胡闹吧。”林昭语气随和而宽容,只如同耄耋言及垂髫一般,使顾池隐觉得,两国皇子暗暗角力,竟真只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重新上好了弦,林昭将琴放稳,端坐于案后,轻点着徽位再行调试,顾池隐听那叮咚泛音引人入胜,不由得放下了绣绷,坐到林昭对面去,问她:“昭昭,弹琴难吗?”

林昭笑问她:“顾姐姐想学?”

“我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学,只是觉好听得很。”顾池隐赧笑着看了看琴,有些不自信地说道。

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得琴上阴影交错。

林昭也有些犯难:“琴弦磨手,顾姐姐若是不在意这个,便能学。”

她说着,将左手伸了过去。

顾池隐细看,那只如酥酪般柔嫩的小手上,名指指尖与骨节处却微有薄茧,便不由得心疼道:“你怎将手磨成这样,不痛吗?”

林昭笑吟吟收回手来,说道:“自是不痛的,顾姐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最是不能吃苦的,若痛的话,莫说十年,第一天我便不学了。”

她这样坦荡地说出自己的缺处,顾池隐亦不免跟着她笑起来:“哪有人如你这样,说自己也这般不留情面。”

初听琴曲之人,好似都爱泛音,林昭想着,便就弹一曲《流水》给顾姐姐听吧,那段潺潺切切之声,她自己也是喜欢得很。

纤纤十指在琴面上翻飞,灵动婉转,有如天物翅羽,迎风而动。

流水声由指尖自弦中引出,时而清洌缠绵,时而悠然寂寥,滚拂时好似激起了千堆浪,水花四起,如覆石之雪,还未听够那湍流,琴音又悄然化作山泉声响,明朗恬逸。

千般美景都随着曲声,在脑海中勾勒出来。

澄澈泉流自是美不胜收,用以烹茶倒也足显雅致。

鸿胪寺客馆中,两国皇子都安顿好了,此刻便闲坐在一起饮茶。

“听说你是来求娶嫡公主的?”信国太子毫不客气地问对面那胡人。

沛罗国皇子听他此言,不禁轻皱了皱眉,心道这样浓重的口音,当真不请个译官过来么?

他只点了头,并未搭腔,信国太子便又问:“你会说汉话吗?”

“会一些。”字正腔圆。

信国太子本是想与他炫耀一下,自己的汉话讲得不错,未承想这人却比自己说得好,无奈之下只得作罢,就换了个话题,说道:“灵山国虽与沛罗国有些往来,可人家毕竟是嫡公主,还是神迹现世,你不过一个普通皇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太高攀啊。”

这样长的一句话,说得七扭八歪,愣是让沛罗国皇子听得头痛。

“我沛罗国与灵山国交谊颇深,这点小事,就不劳尊驾挂心了。”沛罗国皇子轻笑道。

信国太子嗤笑一声,往凭几上歪了歪身子,故意说道:“听说灵山国有个说法,叫缘分,我的表字与她名相同,我想这就是缘分。”

“你许是不知,灵山国还有个说法,女子若与夫君同名,此乃克夫之兆,不吉。”沛罗国皇子依旧端坐着,喝了口茶。

确实没听过这个说法,信国的女子在闺中时是不取名的,直待出阁时,才会由夫家拟个吉利字,以求嫁过去后,能为夫家带来福运。

“那就让她改个名,女子只是玩物,不如取个花草之名,还更好听些。”信国太子一副自恃尊贵的样子,因他说得不刻意,这句话倒是显得格外清晰。

沛罗国皇子放茶碗的手一滞,目光自茶碗转向对面那狂妄之人,他并不说话,信国太子却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来。

虽觉有些不自在,信国太子却还是勉强笑道:“你瞪我做什么?”

没得到回答,只风炉中的火一窜一窜,信国太子忽恍然大悟似的,问道:“我听闻沛罗国没有妾室一说,难道你们那里,是以女子为尊?”

茶碗被缓缓置在案上,白瓷中多了几道不易察觉地裂纹,茶水细密地渗出,如信国太子背后的冷汗一般。

“男女倒还是其次,只是不以愚弱之人为尊罢了。”沛罗国皇子哂笑着打量一番对面之人,其意显而易见。

“你什么意思!”信国太子沉不住气了,吼道。

鸿胪寺的人正经过此处,原本是想来客套两句的,只是刚到门口,就听得信国太子这一声吼,想着这位真是不嫌累,大老远跑来这里,难不成是为了吵架的?

心一横,转头走了。

信国太子本是瞥见了鸿胪寺的人过来,料定了他会来劝和,这才敢如此怒吼,未承想这尸位素餐的寺承竟懒散至此,非但不来劝,连问都没问一句。

再看对面那高壮的胡人缓缓站了起来,他更是不由得往后挪了挪腚。

“人贵自知。”留下这样一句话,沛罗国皇子也不疾不徐地走了。

信国太子扶着案几,长舒一口气,将腚挪回蒲团上,欲喝口茶压压惊,倏见对面那茶碗陡然散裂开来,白瓷片在那茶水中摇晃,如同耀武扬威一般。

早听闻胡人野蛮,没想到连喝个茶都能将茶碗捏碎,真是瘆人。

午后送走了顾池隐,林昭琢磨着,阿兄没与自己提起两国使团都是来求娶嫡公主的,只怕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往常有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阿兄可从不瞒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索性就溜出宫去散心。

这些年灵山国与沛罗国着实太过交好,西市街头的胡人远不比汉人少,林昭瞧着那些胡人,脸色愈发阴沉,心中盘算着,父亲年事已高,近来思虑谋划都只看眼前,只怕此番真会将自己许出去。

正愁着,就听有人唤了一声“羡鱼”,抬头去看,是阿兄在那茶肆的二楼窗内朝自己招手。

林昭烦闷地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走进茶肆中。

“你又溜出来闲逛。”林世曜嗔她一句。

林昭却只呆愣愣看着坐在阿兄对面的那个人,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惊喜道:“你是何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