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滚石奠基
郑纾早上起来时,李不言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替李不言收拾好了行李。
刚收拾完,李不言就定点定时醒了过来。看见他的动作,颇为满意地冲郑纾点点头。
吃完早饭,郑纾刚发车,地图上播报的预计时间就从6个小时,变为了9个小时。李不言有些疑惑,拿起他的手机摆弄了一下,机械女声仍然播报着9个小时。
郑纾从他手上拿过手机,熟练地点开新闻开始搜索,看完之后对李不言解释说:“317国道塌方了,我们换条路。”
“远哦。”李不言感叹道。
郑纾安慰他说:“回到昨天我们加油的地方,向左是红原,向右是马尔康。”
“有牛。”李不言表示自己记得,那头牛站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中间。郑纾又不敢按喇叭,又不敢直接往前开,只能等着牛吃完叶子,尾巴扫了扫屁股转身慢悠悠离开。
“往里面走还有个高原机场。”郑纾跟他说,“那边的路好走一点,全是大片大片的草原,有很多种类的高原松。”
李不言对树没什么兴趣,兴趣缺缺地听郑纾讲话。
听到郑纾最后的总结陈词:“风景很漂亮,我开慢点,你看窗户看。”他才小声地“哦”了一下,表示了解。
红原到阿坝一路上都是高原草甸,没有什么树遮挡视线,牧民用围栏圈住牦牛。公路一直在山顶上蜿蜒盘旋,远处的山露出褐红色的裸岩。李不言打开窗户,能够看到几里外山脚下黑色的牦牛成群结队立在一起。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开阔的视野,没有戴墨镜,车窗全开着趴在边上往外看。
“唉。”他突然叹气,看了眼时间,提示郑纾道:“饿啊。”
附近公路上没有专门的餐馆,只有牧民打着“风干牛肉”牌子的帐篷。郑纾再三询问李不言:“只吃羊肉可以吗?”
李不言的地图上没有这个项目,他有点为难,似乎想让郑纾把车开回马尔康,吃完饭再过来。但他看着郑纾,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娇气,开回马尔康又要浪费两个多小时。最后他思前想后,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只得委曲求全:“就这一次。”
郑纾把车停到牧民帐篷前。整个帐篷里只有一个老阿婆,老阿婆不会通用语,只对他说藏语。李不言看着郑纾对着老阿婆手舞足蹈老阿婆,他觉得有些好笑,摸出手机偷偷录了下来。
最后郑纾成功地点了一斤羊肉和两碗酸奶,在老阿婆的极力推销下买了两包风干牛肉。
李不言牙不行,肠胃又不适应油腻,吃了两块羊肉之后就对郑纾说吃好了。郑纾把自己的酸奶推到他面前,只舀了小小一口。李不言看着郑纾,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同意地接过了碗。
帐篷外传来马蹄的达达声和哭闹声。李不言有些疑惑又有些害怕,往郑纾身边挪了挪,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郑纾转头拍拍他的手,李不言躲在他后面,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帐篷被掀开,一个黝黑的男人钻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扶着一个跛行的少年,嘴里不停用藏语骂着什么。最后面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一手牵着马,一手擦着边哭边流出的鼻涕。
男人看见帐篷里有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让女人把少年扶在椅子上坐着,用蹩脚的普通话对郑纾说:“孩子替客人牵马,马往后踢,踢到了。”
李不言躲在郑纾背后,又觉得有些好奇,探头看着在哭的小男孩,在郑纾耳边轻声说:“我怕血。”
郑纾拍拍他的头,示意他安静坐着,站起来和男人一起卷起少年的裤腿。少年膝盖下方红肿,已经凸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包。
“附近有医院吗?”郑纾问。
“有。”男人回答,表情却不太好:“他爸爸开车去了市里,现在回不来。最近的医院在红原县城里,但是没有车。”
郑纾转头看了眼李不言,李不言坐在长餐椅上,流鼻涕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身边,自责的看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鞋子。李不言像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环视了一下有些脏乱的帐篷,对郑纾说:“我们去。”
男人是伤者的大舅,女人是伤者的母亲,流鼻涕的小男孩叫乐乐,是伤者的表弟。
于是就这样,全家一致决定留老阿婆守家,大舅、妈、李不言坐在后座,乐乐死活要一起去,只有挤在后座空隙前。郑纾秉持着“被交警发现超载就承认错误”的五好市民思想,拖家带口去了县上。
医院照完CT,医生诊断后,已经是下午五点。李不言不愿意进医院,乐乐就站在外面陪他。女人留在医院照顾儿子,郑纾和大舅出医院的时候,男孩的父亲才办完事姗姗来迟。
大舅邀请郑纾和李不言回去吃饭,晚上顺便就在帐篷住下。郑纾有些为难,他车开快一点,赶在李不言睡觉时间前就可以到阿坝县城。
但李不言感觉住帐篷是新奇的体验,他用郑纾见过的、出现在他身上最快的反应速度答应了下来:“好!”
对此大舅很开心,乐乐也很开心,一行人在县城里买了新鲜的菌子,规划好今晚吃菌子萝卜羊肉汤。郑纾想到李不言爱吃蔬菜,中午又没怎么吃,还晕车,最后也同意回去。
炖着菌子的羊肉汤很鲜,白色的油脂漂浮在汤面,萝卜被炖得很软,上面还泛着油光。李不言和乐乐在医院外站了一下午,建立了深厚友情,和乐乐两个人坐在角落的垫子上。大舅还请了二舅,二舅想着人多热闹,又带上二舅妈,七八个人围在帐篷里吃饭。
大舅提了一件啤酒出来,郑纾想着明天一早要就走,刚想拒绝,就看见李不言接过啤酒,豪爽地干了一口。
乐乐在李不言旁边十分崇拜他:“哇,李哥还会喝酒。”
郑纾没有接话,心想,他还会发疯。
李不言酒量不好,一瓶之后就晕乎乎趴在桌上。大舅滔滔不绝,二舅也想比拼一下,于是两个人对着滔滔不绝。
郑纾没喝多少,看见李不言难受的样子,问二舅妈:“有没有腌的酸菜根和土豆。”
二舅妈说有,带着他去了厨房。郑纾之前去石棉的时候,学过当地的酸菜汤,只放酸菜根和土豆丝煮在一起,可以醒酒。
晚上的红原十分寒冷,因为空旷所以风吹得更加肆无忌惮。
郑纾和二舅妈端着汤走回吃饭的帐篷,风吹得帐篷猎猎作响。他一进帐篷,点了点人头,发现东倒西歪的人里面没有李不言的影子。于是拖起躺在一边的大舅,问:“李不言呢?”
大舅大手一挥,指向羊圈:“和乐乐看羊去了。”
郑纾只好先把醒酒汤放在矮桌上,转身去了羊圈。
还没走到,就看见乐乐披着军大衣坐在羊圈外的石墩子上,鼻涕流到人中上。他看见郑纾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哥,你总算来了。”
郑纾问:“李不言在里面?”
乐乐唉声叹气:“是啊,李哥说要和羊说悄悄话,让我出来放风,冻死了。”
郑纾哭笑不得,拍拍乐乐的脑袋,说:“好孩子,回去吧。”
羊圈的灯被拉开,郑纾在羊群里找了一圈,最后在母羊底下找到了李不言。他也不怕羊踢他,在草上正睡得香。
郑纾把羊赶到一边,羊被夺了领地冲他生气得咩咩叫。李不言听见声音,睁开惺忪睡眼,拍他的腿,有些生气:“不准欺负小黑。”
郑纾反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李不言说的小黑是那头母羊。他两只手伸到李不言腋下,将他抱起来。
“嘿,就聊了十分钟不到,怎么还聊出感情了。”
李不言不回答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拖李不言回去的路上,郑纾站在寒风中喘了两口气,乐乐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
郑纾笑着拒绝了,一个人将李不言拖进睡觉的帐篷里。他拍拍李不言的脸,让他起来洗漱,李不言半睁着眼睛,呆呆地问他:“小黑呢?”
“咋还惦记着羊?”郑纾看他没有自己起来洗漱的意思,只好帮他把鞋子和外套脱下来,翻出被子盖在他身上。
李不言踢开被子,探头看他,然后笑了起来。郑纾当他是高兴,又替他盖上被子,说:“冷,不然早上起来感冒了。”
李不言还是笑着,过了一会,郑纾听见他小声啜泣起来。
郑纾停了动作,走到他面前。李不言闭着眼,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小声地、又有些害怕地对郑纾说:“我好开心。”
郑纾坐在床边,轻轻拍打的他背,回应了他,“为什么?”
李不言小心翼翼将头靠过来,抵在郑纾背上,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断断续续的。
“我小时候,他们送我去矫正中心。我好怕。”
郑纾稍微起身,李不言的眼泪滴在被子上。他伸手摸摸李不言的脑袋,对他说:“不怕。”
李不言嗯了一声,伸手抓住郑纾的手指,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