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闲人

“老子再问一遍,三日前你在兰安巷见了什么人?”

“没见过……谁也没见……”

“几个弟兄亲眼看见你从巷口鬼鬼祟祟地出来,如此境地,你竟还敢抵赖?”

受审之人欲言又止,稍有迟滞,衙役便要抡起夹棍,正这时,斗室的破木门咿咿呀呀地响起,一袭白衣飘然而入,衙役满脸的蛮横顿时收束,将横起的夹棍小心背到身后。

“那匠人交代了么?”白衣人语声中透着寒意,衙役背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地痉挛,哆嗦着出声道:“嘴硬得很,还不肯开口。”

“倒也指望不上你,出去罢。”

衙役不敢多话,刚要迈腿便绊了一下,手脚并用地蹿出门外。

白衣身形一闪,疏忽来到受审之人面前,“阁下如实交代,我非是门外那等粗人,不会为难你的。”

受审之人虽然憔悴万分,混浊的眼眸中,似乎并无畏惧,“当时……我只是碰巧经过那里,真的……真的什么人也没见……”

那人精神萎靡,话音屡屡难以为继,句句说来,无一不是为自己申辩,白衣原本还能保持镇静,忍到后来,终于忍无可忍,突然扬手,一掌削向那人后颈。

白衣人看似身形柔弱,一击之下,竟已拍断那人颈骨,鲜血逐一从颈侧、口鼻乃至眼角渗出,一时间满屋腥臭,阴气四溢。

·

沈云珂入京已经有半个月了,过去的一年之中,他专致游山玩水,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庸碌闲人,总算遂了旧愿。

这一路上,他寻访了数座从前无暇登临的各地名山,结识了几位喜好字画的乡绅,将草就的几幅山水卖了不贵不贱的价钱,此后便一心一意地玩乐,将一腔郁结抹得干干净净。

逍遥的日子还未长久,一次冲动之举,猝不及防地将他搅和进了件麻烦事,眼下正脱不开身。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离京城约莫有二百里路的时候,沈云珂碰上一路车队,官道上人马来往,再长的车队也算不上稀奇,他想着各走各的,未必会发生交集,遂而并未另择他途。

日近晌午,众人缓了行速,意欲在附近休憩,沈云珂虽然不喜人众,但此时口渴,到底没了赶路的兴致,思量半晌后,也决定稍事休整,勒紧缰绳正欲下马,夹道两侧突然闯出一伙黑衣蒙面人,瞬间将车队包围。

身后的车队中,除了三辆载人的马车,还有两辆辎重,运送的无非金银珠宝、奇珍异货之类,时逢国师贺寿,送往京城的贺礼络绎不绝,此番阵仗虽小,多半脱不开干系,会被盗匪盯上也在意料之中。

沈云珂不想被这一干人牵连,踮起脚尖往后退了几步,贴近身后的车队,打算作壁上观,不料众人对峙了片刻,为首的黑衣人竟直直冲他走来。

那人拧着眉头,从上至下打量了沈云珂一番,沈云珂不记得自己过去有过什么抛头露脸的名声,此时面上搽着黄粉,贴着一副花斑长须,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张吸引人的脸孔,缘何会引得这贼首注目?他一时诧异,也学着黑衣人的神态左右打量。

从沈云珂的眼神里,黑衣人觉出轻视的意味,神色顿时转为凌厉,喝道:“狂妄老儿,瞅老子作甚?”

沈云珂原先如临大敌,不过装着面上镇静,黑衣人露出这番粗陋的做派,心底的轻蔑方才冒出了头,他鼻哼一声,视若无物一般,牵着马从黑衣人身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那山匪头领被此举气得发怔:长相邋遢成这般,一身破布衫不比烂菜叶好了多少,跟乞丐相差无几的老头子,竟敢在一山之首面前充横?

怒意蹿登直上,黑衣人气冲冲地扑身向前,眼见就是一记熊抱,沈云珂没心思卖弄,但一想真若被这厮抱上,浑身上下都觉得膈应,随即耳后长眼一般,轻飘飘闪了个身,令黑衣人在大道上摔了个满地找牙。

车队中哄笑声大作,围在四周的贼寇眼见首领摔了个滚地爬,顿时没了先前唬人的气势,唧唧嗡嗡了一阵便作鸟兽散。

贼首这一跤跌得不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找个喽啰扶持,刚一抬头背上就被人踩了一脚,良久没爬起身,这一恍惚,车队便浩浩荡荡地过了,再没了追赶的机会。

这一出显山露水,沈云珂担心有麻烦缠上身来,急急往前催马,奈何那车队中也有武人,长得高大魁梧,满面飞须,稍一纵马,很快撵了上来。

沈云珂既然出了风头,断没有夺路而逃的道理,加上他马术平平,再往前催马,人家依旧能追上,思来想去,终于松了缰绳,任由身后那人驰向身侧。

“阁下真是好身手,我岳大川习武二十载,从没见过轻功似阁下这般利落的人,敢问师承何人呐?”

自来熟的,沈云珂一贯避之不及,这人刚上来搭话,他就开始不耐烦,可人家毕竟好意结交,他不好冷言相向,只能不温不火地道:“寻常的防身功夫罢了,正经拎出来丢人现眼,高攀不上什么师承。”

“阁下过谦了,岳某武功平平,可眼力不差,决计不会看错人,我家青龙镖局如今正缺个镇堂的师傅,不管阁下身手如何,三天两头给徒孙们摆个一招两式的,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又消停又滋润的美差,阁下可要一试?”

此次赴京,沈云珂就是奔着京城的银子好赚才来的,之前攒的银钱花得所剩无几,他再怎样逍遥,也得有填得饱肚子的盘缠,“银子”二字,正好抓住他的胃口。

沉吟片刻,沈云珂开口道:“在下孤陋寡闻,没听过青龙镖局的名号,可有过什么江湖上称道的事迹么?”

岳大川似乎被问到了痛处,有些发愣,但很快又转过脸来:“我家青龙镖局成立不足月余,要问什么说得上来的事迹,眼下的确不曾有,但我家主人跟御远将军是表兄弟,而且家底殷实,人脉财源都不愁,过不了三五年就能飞黄腾达,阁下无须多虑。”

倘若真的靠山稳固,前程似锦,定然对武师要求颇高,随便在官道上撞见,连较量都不曾较量,就急着将他拉去充数,草率之余,实在难以取信,沈云珂原先的念头已然打消,面无表情地道:“既是如此,等贵镖局飞黄腾达,我再登门授业不迟。”

说罢,沈云珂紧了缰绳,加快行速,岳大川并未甘心,一直追在身后,直到进了山林,沈云珂仍然没能摆脱。

隔着不足数丈,两人一前一后,在山林中徐徐前行,沈云珂想甩掉这人,但马已经跑不动了,岳大川也不急着上前,就拖在身后不远。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沈云珂一心想着甩人,没留心驶入杳无人烟的地界,左右草木森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不赶紧折回,这夜就只能露宿了。

沈云珂思量一番,到底不想经受夜风刺骨,拽紧缰绳拉住马匹,一等岳大川走到近前,他便幽然开口:“在下一个做字画生意的小人物,不过为了自保,跟鄙乡的打行师傅学了一两招防身的把式,堪当不起贵镖局的武师,岳兄何至于如此穷追不舍?”

岳大川追了一路,脸上的飞须愈发凌乱,但目光炯炯,不似沈云珂一般精疲力竭,“非也非也,寻常人见了土匪拦路,断然避之不及,像阁下这般镇定自若的,光是胆量,已经令岳某钦佩不已,更何况阁下方才未用一刀一剑就制服了那山匪,纵使是巧合,寻常的武夫也望尘莫及了。”

对方这般抬举自己,沈云珂再要回绝,眼下却不似自谦,更似自视过高,而且一来二去,岳大川虽是武人,但进退有度,言行举止并未惹他生厌,思索再三后,沈云珂道:“既然岳兄执意相请,沈某再要推脱也显做作,此后便与岳兄同行,但有话在先,沈某此行去京城还有要务,即便得了聘用,也无法留待长久。”

岳大川朗声大笑:“好说好说,我家主人向来厚待门徒,阁下若成了我家镖师,一样来去自由,与往日无二。”

自那之后不到一日,沈云珂就与岳大川一行人进了青龙镖局,如岳大川所说,青龙镖局虽然名气不响,但借着御远将军的名头,有边关解甲的军士投奔,光武师就不下二十人,院中里外都有人进出,看体格都是青壮,自己乔装的样貌放在中间,年纪反倒成了最长的。

青龙镖局为激励武师勤恳授业,每隔一旬就要考评,重新排定座次,沈云珂初来乍到,岳大川竟力排众议给他排了首座,一众武师都攒着怨气,横竖不给沈云珂好脸色看。

这一年四处逛荡,沈云珂没有半点心思放在习武上,加之他有意遮掩,几次推绝切磋,愈发被武师们排挤,学徒们也对他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愿意前来求教。

混了十余日的白饭,虽然落得清闲,沈云珂却并不满足,他已经看腻了镖局宅院中的风景,时刻想着院外的山野。

镖局的掌柜没有遵照岳大川的承诺,他只有在镖局待足一月才能拿到薪俸,半途虽然能走,但约定的银钱会折半。

他若是走了,决计不想再来,银两没能立即到手,他因此犹豫不决。

厮混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不管做什么都有些疲懒,这样的情形放在从前,对沈云珂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困局,可此时却只想一拖再拖,非到不得已时不肯动作。

一众武师在院内脚不沾地,只有沈云珂一人在聚义堂内捧着茶碗闲坐。透过厅门望天,他愈发觉得烦闷,恨不得立即就能腾身飞离。

正在出神之际,一名小厮突然急匆匆地闯进堂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不好了,金鸢盟……金鸢盟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