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身陷

金鸢盟近年势大,光是风闻,沈云珂就听了不下百回。

自奉康五年行刺案以来,国师卫若渊提议组建的金鸢盟扩增迅速,收揽中原近千名高手,兼并中州、西川、南越等地百十余大小门派,很快成为实质上的武林魁首,兼之有御赐钦封,伸可补充边防,退可护卫宫城,不光有皇帝支持,还有国库撑腰,远非寻常的江湖帮派可比。

像青龙镖局这样的小角色,金鸢盟上门叨扰,图的要么是包吞兼并,要么是打压排挤,绝无坐视青龙镖局日渐壮大的可能。

沈云珂有了计较,神色更显淡然,左右不过一个跑字,到眼下为止,盘缠连一文都没到手,几顿饭的恩情还不至于令他结草衔环。

传话的小厮喊得太急,呛得咳嗽不住,沈云珂见他可怜,揽过杯子,倒了茶水递与他,小厮一口茶水入喉,还未来得及吞咽,岳大川便急冲冲地从阁楼上攀下,提住他的衣领:“你可看清楚了,真是金鸢盟的人?”

“千、千真万确!”

岳大川不善敛藏心绪,愤懑已然写在脸上,沈云珂放下茶杯,识趣地闪到桌后,神色肃穆非常,似也与这金鸢盟不共戴天。

可惜的是,岳大川只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同仇敌忾”,没能察觉沈云珂有意震颤的手腕和膝盖,“彼方来者不善,今日主人不在,还带走了身手最好的五位师傅,以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保镖局周全,还请沈兄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将落,岳大川两手抱拳,眼见就是一拜,沈云珂急忙将人架住,“惶恐惶恐,沈某在府内实属末流,远不及宋、王几位镖师有威望,岂敢妄充镖局门面?”

岳大川已然急红了眼,嗓音极为沙哑地道:“如此关头,沈兄再要推脱,便枉为一介义士,日后口耳相传,必为江湖中人不齿。”

近日沈云珂这把花斑胡子时不时掉须,大抵是用不久了,一直惦记着换个新的,到时肯定要改头换面,往后沈花沈草也好,沈五沈六也罢,摇身一变,岳大川决计没可能跟他眼下假称的“沈沐”再见第二面,想拿江湖名声套牢他,不过是镜花水月,只会落得一场空罢了。

沈云珂低着头,似是在犹疑,情急之下,岳大川也不耐等他答话,扯着襟口将他提着往前走,这一会儿磨蹭的工夫,学徒们在院外乱成了一锅粥,你一言我一语,沸反盈天,唯独没有人上前守住门关。

岳大川气得吹须瞪眼,还不等他叫骂出声,院外大门金镶银嵌的青龙纹案突然爆裂,一时间,院中人尽皆屏息,落针可闻。

岳大川被这一锤砸得怔然,手上松了劲,沈云珂趁机甩脱,冲进学徒之中。到此为止,沈云柯再不敢随意动作,院外人马通传的声音他听得清楚,此时翻出院墙,弄不好就会被箭矢射成筛子。

金鸢盟中人与军士相差无几,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打,金线银丝穿插成各式图腾,点缀在衣襟袖口,奢贵而不失威慑。

眼下,除一名提着铁锤的壮汉仍在喘气,其余近百人手持兵器,目光炯炯,静默肃然,无一人交头接耳。

两方对峙,尽管还未交手,孰强孰弱已然分明,岳大川心焦不已,不待他出言劝阻,闯进院中的卫兵已将众人团团围住,中有一人从容走出,将一捧卷轴在众人面前展开:“圣上有旨,严查刺客,京城一应武馆镖局,即日起清查整肃,个中人等收监待审,敢有违抗者,斩!”

一声“斩”字喊得众人心神俱颤,沈云珂也没了此前事不关己的淡然,他先前一直盘算着趁乱出逃,但看此中情形,青龙镖局已然缴械,根本没有反抗的勇力。

倘若真的被收监待审,要遭受什么样的折磨更是无从估量,沈云珂一咬牙,从人群中挤出一道缝,探头高喝道:“诸位,金鸢盟无凭无由将我们收押,今日失了自由身,往后屈打成招便在所难逃,岂可就此龟缩,引颈受戮?”

这一声豪迈不失苍劲,倾尽了沈云珂浑身解数,岳大川才反应过来他扎在人堆里,当下也没多想,紧跟着鼓掌叫好:“沈兄说的不错,金鸢盟欺我青龙镖局成立时短,浑不顾江湖道义,枉为武林头座,众位,眼下不打,更待何时?”

此时有不少胆怂的学徒,挤挤囔囔地往后缩,沈云珂也混在里面,缩头抱首,全无刚才振臂一呼的气势。

岳大川连同十几位武师越众而出,赤手空拳迎上卫兵,这几人的拳脚势大力沉,寻常的卫兵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沈云珂随学徒一道逃窜,混乱之中,趁着无人注意,草草扯了胡须,将眉间□□和脸上的黄粉皱皮一同剐蹭了几下,然后将这一应物什裹进外衣,团成一团抱在怀里。

院落中央的武师仍在鏖战当中,己方得势,岳大川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对方挂着金鸢盟的旗号而来,至此却并未派出一位像模像样的高手,只倚着再寻常不过的卫兵与他们厮打,倘若他与这几位头首败了,纵使金鸢盟不借着搜查刺客之名刻意打压,往后青龙镖局也会以此一战为耻,再难于江湖上立足。

岳大川出身低微,父亲因酗酒滋事被街上的流氓打伤,在他尚不记事时丢了性命,此后一家老小就只靠母亲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他从小混迹于街头巷陌,说书的成日将大侠义士挂在嘴边,时常耳濡目染,让他动了习武的心思,可他既无家学承袭,又无家室背景,不仅寻不到名门高师,也没有钱财支持他求学,想要以武立世,只有从军一途。

大毅以武立国,募兵选拔标准严苛,少时岳大川因常年受饿身形羸弱,即使从了军,只能沦为补给传信一类的杂役,成不了阵前杀敌的兵将,与他所愿相违,只能作罢。

岳大川时时寻机,并未断绝念想,一边替人打杂积攒家业,一边在周遭的拳馆打行混迹,观摩各色人等切磋对打,一来二去成了熟客,便开始帮携各处招徕生意。

一晃十多年,拳馆师傅的招式他已经摸索得七七八八,偶尔与人较量也无有败绩,渐渐积累起名声,不断有权贵找上门来,请他做保镖护卫。岳大川多年坚忍,看家护院非他志向所在,直到自称御远将军表弟的闻泽瑞找上门来,邀他共建镖局,这才终于令岳大川动了心。

闻泽瑞其人寡言少语,生性淡漠,于筹措一事上并无助力,岳大川东奔西跑,托故旧好友各地扬名,四处拉伙,如此才在短时内凑足百余人,顺利挂上招牌,如今金鸢盟上门欺压,这番心血还有他多年来的坚持,稍有不慎就会付之一炬,纵然螳臂当车,他也绝对不愿妥协。

激斗之中,岳大川愈战愈勇,接连几名卫兵被他用重拳击中鼻梁,昏厥倒地,在围攻中隐隐破开一条门路,正待他要破阵而出时,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他的右臂,岳大川当即察觉,试图用猛力甩开,那手却如附骨之疽一般,牢牢攀附在他右臂之上。

这只手一出现,岳大川身侧的卫兵都自觉退到远处,岳大川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惧色,发狂一般地甩动右臂。

那手先前只是攀附,并未施加力度,岳大川想要回身看清此中蹊跷,然而还不及他动作,右臂“咯嘣”一声脆响,他还不曾看到对手的脸孔,整只臂骨已经从内部崩裂,连抬也不起来了。

这样诡秘而狠辣的功夫,岳大川从未领教过,此一击毫无还手之力,打碎了他多年勤勉的骄傲,他怔怔地被人用绳索捆住手脚,目光呆滞,被押解上囚车时毫无反抗。

学徒们躲在镖局的各个角落里窥伺这一幕,他们只看见依稀有个人形在岳大川身后,原本招招得手的岳大川像是发了癫疾,在原地胡乱抡拳,而后莫名其妙地垂下了右臂,自始至终都不曾与身后之人正面较量。

令他们细想的时间并没有太久,其余几名武师相继被五花大绑,逐一押出院外,原先还能镇定的学徒们人人自危,躲在聚义堂内的,甚至还有人刨砖挖地,试图翻出能够逃生的地道。

沈云珂躲在阁楼的纱帘后,睨着众人的惶恐举动,面无表情地拿出火折子,将此前包好的外衣引燃,随后一个腾身,跃过阁楼的侧窗,轻巧地落在屋檐上。

阁楼的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烟尘和火舌不断吞噬,学徒们掩住口鼻,分散在院中的各个角落逃窜,接二连三地落入卫兵的包围。

还在排查的卫兵又撵出了十余名学徒,火势仍在滋长,院中并无一人理睬,沈云珂蹲在屋檐上,被烟尘呛得难受,但又不得不逼迫自己憋住咳嗽。

眼看最后一名卫兵就要走出院门,沈云珂脚下却突然空了一块,屋檐已经塌陷,堂屋摇摇欲坠,眼前有火势袭来,他赶忙从屋檐上跳下。

那名卫兵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沈云珂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烟灰,脖颈处蓦地有些痒,他伸手去挠,挠到中途,摸到一段枯瘦的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