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脱困

不过数息的工夫,沈云珂的双脚就离了地,二人升至半空时,林毓因为力竭险些脱手,但他闷哼一声,随即便攀紧了,沈云珂暗暗有些庆幸,却恍若未觉。

“公子,动作再快些!”

沈云珂将将爬上壁沿,气还未喘匀,就听见清凌凌的人声在上面催促。眼下他还不知身在何处,他暗忖了一晌,终觉逞强并非上策,于是伸手拽住了林毓的窄袖。

林毓似以为然,并未回头看他,只对跟前等待的另一人道:“阿泰呢?”

“还在找行李,我跟他约好子时在外面汇合。”

听这人唤“林毓”为公子,沈云珂断定他与那位“阿泰”都是林毓的仆从,他一面跟着林毓疾走,一面思索林毓的身份。

林毓的仆从敢闯进这幽深莫测的牢狱中来,身手和胆识都绝非寻常,推及至林毓,手下能有这样的仆役,来历也断非简单。

只是他们这一路走来,整座监牢好像空荡荡的,他仔细回想得救时的情形,当时的打斗似乎只在囚室上方的一隅之地内进行,而且相持的时间不算短,如此说来,这名仆役武功之高下犹难判断,倘若被金鸢盟中的高手发觉了,这主仆三人难保不会拖后腿……

一番忖度下来,沈云珂又开始犹豫,手上不自觉松了劲,衣袖从指间滑落,脚步也慢了些许。等他再回过神,始觉周遭安静得非比寻常,昏暗之中,双眼仍然不能视物,脚下不由得一顿,自此,他却是连往何处走也辨不清了。

此前走得那般笃定,原是跟着林毓的仆从,那人大抵有夜行之能,因此才没有点灯。

沈云珂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还走了不到十步,就听见尺余远处传来些微的脚步声,登时胸如擂鼓,忐忑到了极点。

须臾,那人似已来到近处,虽然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引动的气流却悉数被沈云珂捕捉,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自以为没弄出什么声响来,不想那人仍在靠近,不偏不倚地迎向他的方位。

尽管不情不愿,沈云珂还是在电光火石间使出了他的宝贝家底,将袖口、靴筒处贴附的数枚银针招呼给了来人,黑暗中只听得一声痛呼,那声音却甚是熟悉。

“林……林公子?”

沈云珂犹疑未定,他话音将落,身侧便有人应道,“沈兄,是你……在这儿?”

沈云珂心道一声不好,却不知怎的,语声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林公子,我方才认错了人,误伤了你,可是严重?”

林毓似是吃痛得紧了,“嘶”地抽了口气,才说道:“不妨事,没伤到要紧处,咱们快走。”

话音未落,林毓突然攥住沈云珂的手,沈云珂心底泛起一丝异样,不待他再体会,林毓倏的将他一拽,两人齐齐撞在石壁上。

不消林毓解释,沈云珂也察觉有人正在走近,他卷起手指,小心去探袖口处的银针,探到一半却才想起已经用掉了,正懊悔不曾多备些,不想刚一分神,喉管就被死死捏住,一时间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救……救命!”

沈云珂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他奋力将腿抬起,扑棱了两下,身体却只是晃了晃,什么也没够到。

丧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沈云珂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窝囊,一时只觉身如蝼蚁,万念俱灰。

就在他要放弃挣扎之际,不远处砰然一声曝响,那手应声而松,随即沈云珂就失去了支撑,“噗通”一下坠倒在地上。

“沈兄,沈兄!”

耳畔传来林毓焦急的呼喊声,沈云珂恍如隔世,咳了两声,勉力应道:“林公子……我在这儿……”

“这人多半只是昏过去了,咱们快些走,先出去再说。”

林毓摸索了半天才触及沈云珂的肩膀,两个人颤颤巍巍,艰难支撑着,好一阵才倚靠着起身,沈云珂气息未复,整个人虚弱极了,连站都站不稳,林毓只能一路半扶半抱,带着他往前走。

沈云珂随着林毓走,发觉他也跌跌撞撞,走得不甚笃定,每每都是险些撞到墙壁,而后才略微调整方向,沈云珂心中疑惑,但碍于嗓子吃痛,终究还是没能开口询问。

这一路走得晕头转向,百步之内,少说也转了不下十次弯,又走了几十步,他便听得有人在耳边焦灼地道:“公子,你可算是来了,阿明可真要急死了,还以为在里头出了什么事……”

自称“阿明”这人,看来就是方才用绳子拉起他们的仆从,沈云珂听着他在耳边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虽然聒噪,却恰好舒缓了劫后余生的骇然,遂而也迟迟没有打断他,由着他把自己当成林毓。

有阿明在前面领路,沈云珂终于不必随着林毓频频撞墙,原来此前林毓发觉沈云珂落在半途,就吩咐阿明在原地等待,他牵着绳索回去寻沈云珂。

明白此中情由,沈云珂大致有了猜测,阿明虽然有夜行之能,但打斗的功夫并非过人,因此不敢随意涉险,而林毓固然来历不寻常,到了此地也是龙困浅水,能使唤的只有阿明和阿泰两人,不见得自保无虞。

等离了这处,他须尽快与这主仆三人分道扬镳,绝不能跟进青龙镖局时一样掰扯不清——沈云珂做好决断,悄然拂开林毓搀扶自己的手。

视野尽处的些许光亮逐渐扩大,不到数步的功夫,三人就行至开阔处,此夜,一轮清月悬挂在天顶,将银光点点倾泻在山野林间,远远看去静谧而清冷,沈云珂心中暗叹,正有些陶醉,身旁的阿明猝然跳开,煞风景地惊诧道:“公子怎的捞了个乞丐上来,方才不说是位姓沈的娴静女子嘛?”

娴静女子?沈云珂险些将口水啐出来,林毓眼角带笑,嘴上却故作郑重:“沈兄,天地明鉴,我可从未说过是女子,只说沈兄话少,出门在外考虑得周全,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但看这主仆二人谬以千里,沈云珂连冷笑都省了,草草抱了个拳,准备道一句“就此别过”,谁知还不及他开口,一大块黑影气喘吁吁地挡在他身前:“公子,我找着咱们的行李了,银子和通关文牒都在,只可惜没能寻到公子的剑。”

林毓皱了皱眉,只道:“眼下还是尽快离开此地要紧,沈兄,你可要与我们一道?”

沈云珂转念一想,眼下并未完全脱身,与这主仆三人同行更为稳妥,于是从善如流地接道:“有劳林公子照拂,沈某感激不尽。”

壮汉疑惑地看向阿明,少年人的脸上,恰如其分地写着讳莫如深,林毓并未察觉此间异样,手搭在壮汉肩上,沉声道:“这是阿泰,”而后指向阿明,“这是阿明,他们都比我年纪小,说话做事没个分寸,这一路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沈兄多多包涵。”

沈云珂向来不喜讲究礼数,此时却莫名受用:“不敢不敢,能与林公子同行者,想来都是识大体明是非之人,还得请他们容忍沈某才是。”

林毓侧着身,边走边道:“适才在下面与沈兄攀谈,却是未见沈兄这般客套。”

沈云珂一脸愧疚之色:“此前乃初识,沈某提防之心甚重,估量错了林公子的为人,实乃失敬在先,林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放在心上。”

阿泰听得古怪,猛地伸手,揪住沈云珂的衣领,怒声道:“你敢对我家公子不敬,你可知晓我家公子是——”

“阿泰!”林毓厉声喝止,阿泰瞪着虎目,眼中仍是一片惊疑,沈云珂心说麻烦,强装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看向林毓。

林毓往前走了半步:“我这弟弟对生人戒备得很,不晓得待客之道,沈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沈云珂似乎还未平复,脚下踉跄一步,身形略微晃了晃,林毓赶忙伸手相护,沈云珂道:“无妨……我此前确有失礼之处,怨不得阿泰兄弟不待见。”

见林毓执意维护沈云珂,阿泰也无意再僵持,拖着步子与阿明走在一处,沈云珂暗暗松了口气,林毓的手轻拢在自己肩上,他走了一段,心下很不是滋味,只好唤了一声“林公子”。

林毓回过头来,眼中尽是关切,沈云珂心内愧疚,不想拂了林毓的意,遂而改口道:“之前那监牢里,制住我那汉子好像块头不小,在暗处却还敏捷得很,林公子与他打斗,可曾探出他的师承来历?”

“我挨了一掌,势大力沉,只觉他膂力过人,不曾与他正面过招,道不出什么章法来,他能在昏暗处行动如常,我看无非有三种缘由:一是他天赋异禀,天生能在夜中视物,二是他受过专门的训练,被人有意安置在那处,再不然,就是他早年已经眼盲,习惯了不见天日,因此行动无阻。”

“眼盲……”沈云珂喃喃地道:“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盲眼高手,我倒想起一个人。”

“沈兄且说。”

“天台山脚下有位期恕道长,早年被国清寺住持收养,因为生性好斗,成人之后被逐出寺院,在江湖上游荡数年,得缘拜莲华宗掌门蒋涟为师。道长天资上佳,习武勤勉,深得蒋涟赏识,可是后来他与蒋涟独子蒋珌切磋时,竟然不慎失了分寸,致使蒋珌双腿残疾,为抵偿过失,道长自戳双眼,隐于天台山脚下,从此不再入世。”

林毓听罢,感叹道:“这位莲华宗掌门,不仅独子遭逢不幸,爱徒也自残相抵,一派之衣钵,就此失了传承,实乃一桩憾事。”

沈云珂道:“话虽如此,期恕道长既然避世不出,也不可能现身于此地,奈何沈某想得到的盲眼高手,只有这么一位。”

林毓道:“也怪阿明想得不周到,赶来的时候没带上照明之物,连累沈兄受那番折磨。”

沈云珂急忙摆手:“当时若有照明之物,兴许引来的就不止一个人了,沈某应该称幸才是。”

他丢出去的银针,此刻恐怕还扎在林毓身上,他唯恐林毓在不经意间提起,被后面警觉的两人听见,赶忙抢过话头:“林公子离了此地,打算去往何处?”

“三日前我折得蹊跷,被弄晕时连对方的身形都未看清,我意欲修整半日再回来,探一探此地的究竟,沈兄又是如何打算的?”

听林毓说出这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来,沈云珂想到此前的遭遇,心中不免一阵怵然,但他眼下要看顾阿明和阿泰,须得尽量维持自己谦和有礼的印象,太随性的话不能道出,思忖了半晌才沉声道:“青龙镖局的岳堂主于沈某有恩,眼下被金鸢盟收押,尚不知晓他的安危,沈某打算去一趟御远将军麾下,说服将军施救于岳堂主。”

御远将军在玉门关外,距京城远逾千里,扯得如此之远,料想林毓不会相邀同行,沈云珂思至此处,不觉有些得意,谁知林毓居然喜色更胜:“沈兄要去见御远将军?久闻御远将军威名,林某甚是仰慕,沈兄之言倒是提醒了在下,可容再等两日,你我正好一道去?”

沈云珂怔然道:“沈某自当乐意,只是岳堂主生死未卜,再耽搁怕是——”

“无妨无妨,明日我跟阿泰去办事,阿明随沈兄去西市买马,顺便置办些路上的吃食。这一去少说也要月余,一应都准备停当了,方能走得顺遂,少耽搁些时日。”

此人也忒难缠了!沈云珂想不出还要如何推辞,僵着脸应许,眉头却不觉蹙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