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萍水
方才岳大川败阵的经由,沈云珂在屋顶看得分明,这只手在他颈后逡巡,顿时脊背生寒,冷汗一阵接一阵地流窜。
此时烟尘已经蔓延到二人这里,沈云珂呛得不住,低头猛咳,想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人,刚松开口鼻,却闻见一丝淡淡的花香,而后竟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足底侵来的寒气将沈云珂从昏厥中惊醒,睁眼再看时,光线昏暗,周遭俱是石壁,不见寻常监牢里的铁栏,石壁纵深近十丈,头顶布了数层铁网,沈云珂看探仔细,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他抬着头兀自思量:此前那位“鬼手”显然对他颇为看重,眼下留他一命,其目的或许与岳大川无二,要他为金鸢盟效力,故而短时之内,他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如若此次再同先前那般妥协,要甩手不干绝非易事……
“这位兄台,你若有心事,不妨坐下来慢慢想。”
沈云珂才发现身后有人,登时骇得跳了一步,“你是何人?”
那人侧倚着头,有气无力地道:“还能是什么人,跟兄台一样的倒霉人呗!劳烦兄台让一让,挡着我光了。”
光线被自己挡掉了大半,照不清那人的脸,沈云珂急忙矮下身子,微光这才映衬出那人的脸孔。
这张脸上,胡茬密匝地长了一圈,委实有碍观瞻,但五官深邃,鼻梁挺直,无处不透着俊逸,在落拓的形容下并无折减。
沈云珂过去不大相信所谓的相由心生,此刻却莫名地因为眼前人的长相卸下心防,在他心里隐约有个影子,暗示他这样一副相貌,无论如何都该是位潇洒不羁的侠客。
他少见地主动搭话:“敢问阁下是因何被关在此处?”
那人半阖着眼,似乎很是不耐烦:“有人想抓,我就被抓来了,谁知道为的是什么。”
换做自己,素未谋面的人与他攀谈搭讪,大抵也是这般爱答不理的态度,沈云珂耐着性子,继续询问:“阁下可有想过脱身的法子?”
那人歪倒身子,躺得比先前更加舒展,打了个哈欠才应道:“这么个鬼地方,进来就只能乖乖认栽,想得再多也是白费力气。”
功亏一篑失了自由身,沈云珂原本就郁结,再看此人烂泥似的地躺在脚边,跟自己所期许的古道热肠大相迥异,如此一来,他所剩不多的指望也化为泡影。
回想自己十多日以来的种种作为,懊悔和愧疚逐渐占满心绪:起初被岳大川注意到,完全因自冲动,岳大川劝他协力抗敌,他为了省力选择退避,眼看众镖师被俘获,为保全自己又在阁楼上纵火,如此一再退舍,最终也没能遂愿,日后再见镖局中人,他是该想方设法地抵偿,还是佯装不识,当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沈云珂将脸埋在膝间,心绪愈发烦乱,对面的人将身子凑近,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兄台,我看你难过——”沈云珂听到自己耳畔有人说话,赶忙挪闪身子,却不防狠狠地撞在石壁上,吃痛不已,先前令他失望的“侠客”察觉他眼闪泪花,不识好歹地轻笑出声,沈云珂气得背过脸去,没过多久,颊侧就泛起了一片红潮。
“侠客”眼带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适才饿得发懵,实在没力气说话,可是怠慢兄台了?”
若只是饿得没力气,此前的计较,看来倒成了自己没气量,沈云珂不甘心这样想,侧着身子,半晌没有答话。
“侠客”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失笑道:“咱们同为沦落在此的倒霉人,说来也是缘分一场,在下姓林,名毓,三日前与人斗殴,不慎遭了暗算,一睁眼便到了这座地牢,兄台又是从哪里来?”
早这样老老实实地交代不就相安无事了?沈云珂还有不忿,不过已经不再绷着面孔:“我名沈沐,半月前到青龙镖局求学,金鸢盟上门搜查刺客,我……我跟一道来的卫兵对打,中途被人迷晕,醒时就已经身在此处了。”
林毓叹了口气,说道:“那沈兄可冤枉得紧了,还是个学徒就这样被牵连。”
沈云珂感觉此人言语轻佻,暗含戏谑之意,刚刚才褪下去的绯红又泛了上来:“当然冤枉,我可是……我可没有半点罪过,谁知道会跟你这样的……关在一起……”
林毓看着他,尽管抿着嘴,眼角眉梢却处处透着笑意,“三日不曾梳洗,眼下这副模样怕是教人看不过眼了,沈兄身上可有匕首?劳烦借在下一用。”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云珂知道自己没道理与他置气,当即脱下布靴,从靴底抽出一柄指余长的窄刀:“阁下若是不嫌弃,那就用吧。”
林毓伸手接过,不紧不慢地刮起胡茬来,沈云珂无事可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林毓从容不迫地打理完,将窄刀递还,沈云珂接过那窄刀看了半晌,迟迟没有揣进怀里。
“沈兄,方才端详得仔细,在下这张脸,可否算得上仪表堂堂?”
纵然自己失态在先,此人未免也忒不要脸!沈云珂将窄刀扔在地上,侧过脸冷然道:“又不是闺阁女子,谁管你长成什么模样。”
“沈兄说的是,是在下孟浪了。”林毓浅笑着,眼神却蓦地有些恍惚,沈云珂看在眼里,回过脸问道:“怎么了?”
“不打紧,还是饿的。”
沈云珂闻言,又在身上翻找了一阵,从襟前摸出一小块纸包递给林毓。
林毓一脸讶异:“吃的?”
“镖局里摆的饴糖,顺手揣的。”
林毓接过,在掌心拨开纸皮,饴糖被他用手抛过额顶,稳稳当当地接在嘴里,沈云珂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眼中隐隐透着不屑的意味。
林毓大大咧咧地盘起腿,自顾自地嚼饴糖,沈云珂见他不聒噪了,一时又觉得发闷,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这三日以来,都不曾有人送饭与你么?”
林毓点点头,“这确是令人费解之处,这里的人成日饿着在下,却还担心死得太快,每日辰时和午时都会吊一囊水下来。”
倘若滴水未进,此刻兴许连搭话的人也没了……沈云珂胡乱想着,蓦地想到件紧迫事,快要说出口时,他却迟疑了,林毓纳闷地看着他:“沈兄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云珂低垂着眼,瞥见林毓微微挑起的狭长眼眸,更觉得难以启齿,但此事又颇为紧要,犹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这里……有地方能出恭么?”
林毓看他神色郑重,本以为要提携手脱身一事,不想却是这般,忍下笑意,轻描淡写地道:“这地方虽然磕碜了点,但还算不上逼仄,沈兄去墙角解决了便是,味道很快就能散掉,反正我是不介意。”
沈云珂这次却是连眼角也急红了:“这……这也太过分了,怎、怎么能……”
林毓一脸的不以为意:“在下与沈兄同是男子,到底有何不妥之处?莫非沈兄——”
“我只是嫌脏罢了,水火不容情,想怎样都随你的意,小心别溅到我身上,不然……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狗命”二字一出,神色大变的却不是林毓,沈云珂心知自己恼羞成怒,小心瞥了一眼林毓,见他神色如常,也不欲再致歉,沉着脸又侧过身去。
如此,地井之中愈发僵窒,沈云珂本以为先按捺不住的定是林毓,不想才过了片刻,那人竟仰身一躺,兀自阖眼假寐,沈云珂思绪纷飞,愈发地难耐,他这十多天来,日日觉足饭饱,熬了一阵,仍是一点困意都无,想寻法子解闷,但又顾忌惊扰林毓,反复斟酌之下,终是没有将人喊醒。
囚室处地甚深,白日里也时不时渗着寒气,入夜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沈云珂未穿外袍,仅有的火折子已经用掉了,寒颤一起便愈演愈烈,十分难捱。
困厄之际,头顶的微光骤然熄灭,瞬间伸手不见五指,沈云珂惊惧之下,扑身本想要攀一攀林毓的衣袖,谁知慌不择路,竟与刚要起身的林毓撞了个满怀,二人就着姿势,静默无声,隔了许久,沈云珂才被身前胸膛的热度唤回神志。
“沈兄莫不是……怕黑?”林毓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热意从胸口弥漫上来,沈云珂心知自己整个脖子都红了,猛出一掌将林毓推开:“不是……我以为有别的什么人下来了,所以才……”
他话语含混,换谁听都能察觉此中心虚,沈云珂以为林毓会借机调笑,不想他倏地伸手,扳住了自己的肩,沈云珂正要抬手挥开,蓦然听见头顶有脚步声,赶忙屏住气息。
不多时,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临近时突然变得紊乱,沈云珂提耳细听,头顶原是有人在搏斗,拳脚声、闷哼声交错,相持近一刻,才终于偃旗息鼓。
难不成……有人来劫狱?
沈云珂还在揣度,头顶却传来咯啦啦的一串声响,林毓突然松了挟制,衣料磨蹭出窸窣之声,似是在搜索着什么,沈云珂正欲发问,林毓蓦然张开臂膀,将他环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