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深囚
沈云珂低头看向桥下,视野所至,尽是一片幽深,这一时静谧非常,他疑心是自己恐惧太多生了幻觉,强作未闻那□□之声,继续往前迈步,直等走到窄桥中央,那□□声复又响起,不依不饶地萦绕在耳畔。
声音是从脚下而来,他若想探得清楚,就必须想法子离脚下的深谷更近些,这道峡谷尚不知深浅,他没有底气直接纵身,思索再三后,沈云珂脱下身上的长衫,盘坐在桥顶,将长衫一根一根地撕成布条,捋出一条数丈长的布绳。
沈云珂将绳子绑在踝骨上,甫一跃起,右脚便传来一阵剧痛,这时他才想起此前的伤处。
伤痛未愈,本是他自己的过失,但于此之际,在沈云珂心中,所有的差池都是林毓和金鸢盟等人导致,与自己全无干系,为了解气,不过数息的工夫,他已在心里咒骂了不下百遍。
耳畔风声将止,□□声再度泛起,呼痛声、嘶吼声此起彼伏,尽管没有光亮照至,脑海中却足以勾勒出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这些人,莫非都是金鸢盟抓来的江湖人?”沈云珂定睛看去,些微的光亮映出一张巨大的铁网,网线之下深井密布,宛如蜂巢一般,一时间疑窦陡增:“不是说查清楚了就会放人么,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关在这种鬼地方遭罪?”
绳子被沈云珂放长了些,离那铁网仅有丈许,奈何光线微弱,地井又极深,莫说人的面孔,却是连一个人影都觅不见,想起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沈云珂心如乱麻,彻底忘了考虑保全自己脱身一事。
“大师兄处事周全,武功也远甚于我,就算……就算出了事,师弟们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沈云珂劝慰自己往好处想,心内的焦灼却难以平复,“得把那个人找回来,他一定有法子把这里的人都弄出来。”
心念一起,沈云珂恍惚变了个人,不似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颓靡模样,双目炯炯,身法也更为利落,眼下他分明脚伤未复,换做平常,定会反复斟酌,可此时却恍若未觉,半身猛然挺起,右脚借力,左脚腾空一蹬,旋即卷身而上,跃落在桥顶。
沈云珂连跃带跑,一路横冲直撞,混不顾视线昏暗,再寻至入口时,耗费的时间还不及来路的十之有一,他寻至入口附近,不等那人转醒,当即竟将他拎了起来。
半柱香的工夫,沈云珂走了整整一个来回,直等登上窄桥,沈云珂方才解开那人的穴道。
男子从昏沉中转醒,缓慢睁开眼眸,只见一少年人神色严峻地盯着他,目光火热,恨不得要将他烫出道豁口来,还不及他开口,眼前之人就疾声厉色地问道:“下面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快说!”
“你是……何人?”男子犹疑地看着沈云珂,沈云珂蓦地伸手,径直掐住他的喉咙,“你爷爷,问什么答什么,别想糊弄,说!”
“且容我……”掐了片刻,男子的脸色已然涨得发紫,沈云珂确信自己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令人喘不上气,可是这人似已很难支撑,沈云珂松开虎口,男子随即猛咳不止,过了半晌,却是连一个字眼都挤不出来。
沈云珂心急如焚,揪起男子的衣领,厉言道:“你是什么人?这鬼地方可是你主令修建的?”
男子眼神迷茫,情知少年人不容多等,勉强压下咳嗽,断断续续地道:“在下石冉,此地换做囚鹰谷,我非是修筑此地之人,只是奉命前来修缮的工匠。”
石冉虽然双目混浊,但语气诚恳,不似作伪,沈云珂接又问道:“这么说来,这底下关了什么人,你却是知也不知?”
“少侠是想找到前段时日关进来的江湖人吧,他们不在这里,我知晓他们在何处,现下带少侠去便是。”
沈云珂听见这一声“少侠”,心内滋味莫名,出神片刻,而后才问道:“你为何要助我?”
“我非是金鸢盟中人,众位大侠好汉受困于此地,我同少侠一样于心不忍,不想令他们殒身在此。”
但看沈云珂疑色未消,石冉倚靠铁索,缓慢将半身挺起,“少侠请随我来,我所言之事是否属实,到时自见分晓。”
石冉起身朝窄桥的另一头走去,脚步踉跄,几欲跌倒,沈云珂看得揪心,追上前扶住他的臂膀,石冉低声说了句“多谢”,脚下并无停滞,走至窄桥尽头,又是一道目不可测的深洞,心念电转间,沈云珂反手一拧,绞住石冉的双臂。
“冒犯了,这地方无法视物,难保你不会暗算我。”石冉听闻此言,并不应答,双手虽然被反拧过去,但他似乎并未觉得不适,径直走入那洞中,步速毫无变化。
在黑暗中走了近半个时辰,沈云珂好不容易压下的疑虑,此刻又开始在心头泛滥,他倏然发力,将石冉的双臂旋得极紧,石冉无法忍受,嘶痛声溢出牙关,“这条暗道……除在下之外,只有盟主本人和他的亲信知晓,关押众位好汉的地方在地面上,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在下无意欺瞒少侠。”
沈云珂放松挟制,疑道:“既然这条暗道仅为金鸢盟盟主所用,你却说你不是金鸢盟所属,那又是因何知晓此地?”
“少侠可曾听说过集腋门?”
沈云珂沉思半晌:“但凡在江湖上行走过的,不可能没听过集腋门的大名。”
“那少侠想必知道,集腋门宗师石琼,不光精擅锻铁之术,还工于暗器机括,手艺奇绝,巧思百出,十余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十之八九都是出于石琼之手,而这位石琼大师……正是家父。”
话犹未了,沈云珂面露惊疑,身处黑暗之中,石冉看不见他的五官,无从觉察他的神色,仍是不疾不徐地往下说:
“江湖中人,虽有快意恩仇之好汉,善恶分明之豪侠,但贪慕武力之小人,更是不在少数,这些心狠手辣之徒,不仅在各地抢夺矿材,还屡屡叨扰父亲,逼迫父亲为他们打造兵刃,父亲不胜其烦,数年前寻了幽敝之地,自此隐世不出。囚鹰谷原是一处矿井,父亲过去常年在附近取材锻造,听闻金鸢盟开掘此处,不知其用意,遂遣我出山查探此事。”
石冉虽然语声虚弱,但句句连贯,并无支吾不清之处,沈云珂生了信任,一时默然,由着石冉继续述说:“我初来京城,就听闻金鸢盟招募工匠,众多工匠之中,参与过地下工事的仅有寥寥数位,机缘巧合之下,囚鹰谷的修缮正好由我负责,那些地井之中的囚徒,早在我来之前就已被关押,与近日受刺客案牵连的江湖人并无干系。”
话音将歇,沈云珂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三年前。”石冉沉声说罢,随即一阵猛咳,沈云珂待他咳完,当即又问道:“那你可知,金鸢盟为何要将他们关在那鬼地方?”
石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良久才道:“这三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寻机探查,想要查明这些人的身份来历,但此地仅由金鸢盟盟主的几位亲信打理,他们行踪隐秘,极少吐露言语,眼下我虽有猜测,但并无确证。”
“什么猜测?”
“他们被当作野兽一般圈养,囿其人身,激其戾气,长此以往,仅存的只有兽性,但凡遇见活物,非生啖其肉不能,如此之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临敌时不晓得恐惧为何物,所到之处自然摧枯拉朽,无可匹敌,我猜那位盟主的用意,是想豢养出一批武力高强的凶兵,却不知他养这些凶兵,其意是在抵御边患,还是犯上作乱。”
言至此处,话音中多了几分幽冷,沈云珂听得一阵毛骨悚然,担心石冉再说出什么骇人的物什来,赶忙岔道:“既是这般——”
沈云珂本想随着先前,直接以“你我”相称,但他转念想到石琼,心下蓦然多了敬意,遂又改口:“石大哥为何不一了百了,寻机将那什么囚鹰谷给毁了?”
“石大哥”三字出口,石冉不禁愣神片刻,随即才说道:“少侠有所不知,囚鹰谷所在之地,有一种遇火即爆的地气,百姓称之为‘怪气’,是以这地下甬道中,不能够随意点燃明火,少侠这一路走来,想必也发现此地光亮甚少,非是金鸢盟有意制造不便,而是此地状况特殊,不可等闲视之。”
沈云珂眉头一蹙,不假思索地道:“这么说,要毁了那个鬼地方,一把火就够了,岂非容易得很?”
闻言,石冉通身一怔,半晌才应道:“一旦引起爆炸,会波及到何处,根本无从估测,那点火之人更是生机渺茫,此举……太过冒险,不可妄为。”
“若是鬼地方养出来的怪物跑出来祸害人,那才真的冒险,等咱们见过地面上那些江湖人,我便回来,将那鬼地方一把火炸了,省的以后放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