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伪装
身前被堵得越发密实,沈云珂终于顾不得发辫受制,斜身一记鞭腿,一道黑影旋即横飞而出,掀倒连片的人墙。
一式祭出,头顶并未传来预想之中的刺痛,围在他身前的黑影突然停下扑咬,很快聚成一道暗流,集结向不远处的洞口。
沈云珂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黑影不断远离,直等黑影尽数没入洞沿,仍未寻见期恕的身形。
身前的洞口是此刻唯一的去路,他犹疑半晌,方才循身而入,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跌跌撞撞行了半盏茶时分,数丈外已有光亮透出,正要探身之际,洞外蓦然传来人语声,他当即埋低身形,潜入身旁的幽暗处。
“黄公子,你方才也瞧见了,那些怪人满身血污,都是从这石洞里跑出来的,万一这石洞是那些怪人的老巢,教我们这些中毒之人白白搭上性命,仅凭你一人之躯,焉能担待得起?”
先前与期恕交代来意时,沈云珂十分顺口地拿了这些江湖人作为托辞,此时猝不及防地遇上,耳闻语声嘈杂,一众人等迟迟不决,当下只觉眼不见心不烦,木呆呆地杵在原地,纵然精疲力竭,下盘也甚为麻痛,他都一概忍下,按定不动。
话音将止,脚步声随即而至,黄远不顾身后一干人劝阻,先行踏入洞中,不待看探仔细,已然迎向幽暗处,眼见就要与沈云珂撞上,沈云珂忙赶忙探手,指尖堪堪勾住黄远的后领,不想这一拽没收住分寸,险些令人摔了个倒仰。
“沈、沈……”黄远双眼圆瞪,支吾得还没挤出一个字眼来,先已被沈云珂堵上了嘴,饶是激动难耐,此刻也发觉气场冷峻,并非撒欢的好时机,当下顺从地默了声,再无半点挣扎的动作。
察觉黄远安分了许多,沈云珂即刻松了手,两个人一高一低,弓腰缩颈,蜷在幽暗里窥伺,正如搭伴的梁上君子,各自坦荡,既未发觉逼仄,也不曾心生羞惭。
黄远虽然读过不少诗书,常搁在案首的多是演义话本,沈云珂诸般古怪的行径,看在他眼里,都是江湖异侠不可或缺的表征,十二分地崇敬与向往,沈云珂只当自己十桩倒霉夹着三分侥幸,误打误撞得了个跟班,随捡随用,趁手就使唤,碍脚就踢开,省力则已,碍事就尽快打发走,这一时的心念凉薄至斯,黄远却浑然不知。
洞外计议了一阵,声调和声量都起了变化,围在中央的人争得面红耳赤,沈云珂等得实在不耐烦,一把揪起黄远的衣领,脚底踩了火轮一般,飞也似的掠过人众,很快已被众人发觉,窸窸窣窣了一阵后,接连止住话音。
这些人各有各的不服气,各有各的不放心,缺一个有分量的主心骨做表率,眼见沈云珂越众而出,既未走向他们的来处,也未迎着乾坤不明的石洞,各自交流神色,不足片刻的工夫,竟然整齐划一地调转了方位。
黄远卡着脖子,吃力地汲着气,看见这一幕不由怔了怔,心内的憧憬之情油然而生,只道沈云珂大侠风范,纵然这一干人不识好歹,此时也竞相遵从,并无二话,却不晓得这些人仅是病急乱投医,并非因着器重沈云珂的本领才甘愿追随。
行进间,周近的光亮愈发幽微,沈云珂突然顿足,一声不吭止了步,众人见此,当即起了议论,指责沈云珂辜负信任,再一次令所有人误入歧途。
黄远听得不忿,朝沈云珂觑了几眼,见沈云珂无动于衷,悻悻然没了打算,忐忑间侧头一瞥,数道如炬的目光紧抵而来,在昏暗处怨毒非常,似要将他扒皮抽筋,这一看不禁起了哆嗦,匆忙将视线收回。
众人言语纷纷,渐渐由惊疑转为愤慨,声势已成,眼见就要山呼海啸而来,黄远觉得自己须得做些什么,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摸到沈云珂手肘附近的衣料,不轻不重地扯了一把,竟就此扯下整只袍袖,一时脸色煞白,盯着手中的衣料魂不守舍,吞没了此前打好的腹稿。
沈云珂并未留意黄远的一举一动,此前他停步是因听见了自洞顶传来的声响,虽然十分微弱,但仍旧听得出些许脚步声。
他想听得更仔细些,兀自凝神入定,身后乍起的议论声尽管嘈杂,但他一时只顾着敛聚耳力,却是忘记了喝定众人,还忽视了一旁六神无主的黄远。
脚步声先开始十分规律,沈云珂断定是金鸢盟的卫兵,又过数息,陡然变得紊乱非常,被身后的话语声盖过,沈云珂正觉恼怒,稍一定神,又从嘈杂的声响中辨别出两处来源,犹自沉吟:“这些卫兵必是被什么人阻挡住了,不然不可能逗留如此之久。”
他有了猜测,却不敢断言。这日桩桩件件的不顺遂,皆非在他意料之中,他原以为不出风头不显摆,事事以身家性命为重,无论如何也不会掺和进江湖人的纠葛,何况还时处金鸢盟管控之下的武林,却不想强大如金鸢盟,仍然有人敢于挑战,而且不明不白、不偏不倚地扯上了自己,白白消磨了他的逍遥日子,心下颇有些憋屈,一时半刻寻不到发泄的源头,只能强自咽下。
又过片刻,人群之中声量暴涨,几人向前迎了几步,离沈云珂近在咫尺,黄远心知来者不善,低低唤了声“沈大哥”,沈云珂心不在焉地回瞥一眼,黄远被他看得心慌不已,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但又顾忌此前的失手,不敢妄自多言,眼见这几人要攀身而上,一颗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沈云珂这才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
“诸位莫急,沈某方才是在思索一条更周全的出路,既能退敌,也能让诸位尽快离开这是非地。”
闻言,迎在最前的一名汉子当即暴喝,“狗贼!你假托义士,勾结金鸢盟坑害我诸多兄弟,事到如今,还敢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黄远听得这一嗓,险些震破了胆,沈云珂没抱稳剑匣,“哐当”一声跌在地上,这厢才脱了手,几道人影随即扑了上来。
沈云珂原以为假义士碰上了真英雄,是个编排前因后果、给自己正名的好机会,却不想此等关头,贪恋宝贝的人全无顾忌,借好了名头便动手来抢,脸皮如斯之厚,竟较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手不足十招,沈云珂已然觉出蹊跷,“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中了毒,身手却这般灵活,力道也充裕得很,莫非在那铁牢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装了?”
思及此,沈云珂不觉神色转冷,岳大川、冥爪、林毓、石冉、叶秉……进京以来他遇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不为他所知的目的,这些人各有各的来历,看起来似乎毫无瓜葛,但种种事由勾连起来,目标都指向金鸢盟。
倘若是个寻常的江湖人,处于此时此地,多半要感慨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毅初年高门遍地的武林盛景指日可待,然而换做沈云珂,他只觉出了惊疑和不安,种种疑问盘踞在他心头:这一股搅动风云的势力居于何地?从何时兴起?倘使金鸢盟从此倾颓,将会怎样取而代之?……
分神不过须臾,肩侧迎来一股大力,沈云珂忙不迭侧过身子,甩脱抵至肩胛的掌指,这几人手中虽无兵器,但一招一式都隐有风雷之声,行的是极为刚猛的路数,沈云珂硬顶了一阵,愈发招架不能,更兼上身没有一片完布,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黄远被搡到数丈外,越看越觉得于心有愧,奈何他根骨平平,身手稀松,莫说替沈云珂接招,仅要他去分辨对方的身形,他都看得不甚分明,尚且寻不出探身而入的孔隙,他看着一众人将沈云珂围得密不透风,眼中愈发地茫然无措。
犹疑辗转间,沈云珂突然厉喝:“有多远走多远,别杵着碍事!”
其他人早已经走开了,仅剩下黄远在原地逡巡,经沈云珂提醒才发觉,他眼神迷离,举止僵硬,沈云珂看在眼里,气得青筋直跳,手上的力道陡然多了两成,剑匣横扫而过,击中迎面一人的颈骨,闷声震响,随即摔跌至地面,已然断绝了气息。
见得这一幕,黄远长舒,总算相信沈云珂有把握御敌,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沈云珂好不容易得了先机,正要制住一人,身后蓦然闪过一道人影,堵在黄远身前,黄远眼前才一恍惚,随即肩背受制,双臂被人反旋至身后。
众人齐齐止住动作,挟住黄远那人兀自扬言:“若想保住这位小兄弟的性命,还请阁下乖乖交出手中剑匣,好让我等与主人交代。”
沈云珂最担心的莫过于此,原先只需自保,他尚有七成把握,眼下横生这一出,他不能不顾惜这一条性命,又舍不得手中还未见过面的宝贝,心中盘算了几遍,兀自起了愠色,嗤道:“都说了莫要碍事,偏生赖着不走,自己惹上的麻烦,自己想法子收拾,小爷才管不着。”
语罢,沈云珂径自走向幽深处,步履从容,神色冷淡,众人不由看呆了眼,正这时,身后迭起一连串的咆哮声,听起来煞是瘆人。
黄远的视线凝聚在沈云珂的背影之上,并未觉出几分骇然,当下只觉肩颈一松,庆幸中生了急智,矮身提腿,用力朝身后之人的裆部扫了一记,甫一得手便抬腿狂奔,众人正待要追,一幕影墙陡然显现,掩住了黄远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