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辗转

脚下幽谷冥冥,深浅莫测,只是探身望了望,便引得人不由牙颤。

此番故地重游,沈云珂不仅未见喜色,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神,乍然间已成惊涛骇浪,奈何期恕目不能视,察觉不到半分惊惶,不等沈云珂镇静下来,兀自古井无波道:“小友可否看得出这洞外的纵深?”

默然片刻,沈云珂方才寻回惊飞的心神,他这日霉头栽得太狠,有失稳妥的法子一个也不想再试,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深不见底,根本下不去。”

闻言,期恕啧了一声,面露疑色,“许是视野昏暗,小友看得不大清楚,贫道觉得出,此地之纵深,最多不过百丈。”

沈云珂心说这瞎子胆子可肥,平地上走走就算了,百丈深渊居然也不放在心上,一时间忐忑愈胜,正要推拒,期恕却悠然打断:“小友敢不敢同我冒个险?”

“年长之人,行事三思才是应分,他好歹再斟酌斟酌,何必这般着急?”沈云珂难耐腹诽,期恕迎着他走了半步,兀自朗声:“小友少年英杰,想来经历颇丰,此举于小友而言,根本谈不上凶险,纵然贫道出了差池,小友也定会有法子化险为夷。”

沈云珂一时惊诧,怔然想道:“这算什么?他拿性命下注,光搭进去一个人不够,还要旁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不等他出言分辩,已然被期恕卷带纵身,从洞口一跃而下。

“此命休矣”的念头,再度从沈云珂心中泛出,期恕虽然将他抓得极紧,可是上下借力,凌空奔腾,起落之势太过险象环生,与他平时运起轻功来的收放自如相差甚远,起伏之间,只觉五脏六腑相互辗轧,胃中更是翻腾欲呕。

惊惶交加间,沈云珂愈发目眩神迷,所有的心绪都凝聚在胸前的剑匣上,他此时的苦痛全因贪图这剑匣而起,不论如何都不想功亏一篑,是以不管期恕如何艰难,他也不去分神减轻期恕的负担,所有的力气都施加在怀中剑匣上,生怕脱力令其滑出。

出乎意料的是,期恕的膂力十分惊人,未得沈云珂半点助力,竟然真的将二人带下了百丈深渊。

沈云珂不久前还眩晕不止,脚下刚抵到实处,当即回魂,疾喘了几息便道:“道长果然了得。”他才得了安稳,即刻赞叹不绝,浑不在意此前的腹诽与惊疑。

期恕得了称赞,语气却不见上扬,口吻不甚笃定地道:“失却神志以前,贫道早已是一介废人,十年倥偬,贫道并无一日修习,本该经脉淤塞才是,如何会得了机缘,功力更甚往昔?”

世间化生之法众说纷纭,长生不死者有之,羽化登仙者有之,沈云珂不曾亲眼见识过,多少也存有几分期待,本打算以此宽慰期恕几句,话至嘴边,蓦然想起期恕现身时的情形,此刻还依稀闻得见血腥味,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将话音咽回了腹中。

期恕不闻回应,沉吟了半晌又道:“功力尽失之人,不用修炼就能武功大成,此等匪夷所思的秘法,必会令不少江湖中人趋之若鹜,掌握此法的……究竟是何人?”

语毕,沈云珂当即反应过来,本想白一句“也不看看咱们现下所处的地界”,忽又想到期恕十年失智,根本不知今夕何夕,犹疑了半晌,方才低声问道:“道长可曾听过蔡明桓其人?”

“蔡明桓……可是御远将军的胞弟?”

沈云珂怔怔地看了期恕一眼,心道:“倒是忘了这一重关系了,十年前金鸢盟尚未成立之时,蔡明桓的名声只怕不及他兄长的十之有一。”

沈云珂言简意赅地交代了金鸢盟兴起的始末,期恕听得专注,末了一阵长吁短叹,沈云珂在旁忖度了半晌,终是将莲华宗没落之事忍下未说。

“按小友所说,这座深谷归于金鸢盟,关押着许多如贫道一般失却神智的‘人畜’?”

“不错,晚辈闯入这里,正是为了追踪这些人畜而来,此前探到这附近,听得两人在交谈,一人拿着火把闯到这附近,另一人言辞激烈,两人险些动起手来,我听了个大概,猜测这地方有极易引燃的地气,一点即炸,毁去十分容易,本想赶紧寻进来炸毁此地,奈何半途被机关带偏了路,还撞见一伙逃亡的江湖人,那些卫兵穷追猛赶,很快将我与这些江湖人冲散,晚辈一时间慌不择路,不防被机关带入一条地道,再后来便遇上了道长。”

沈云珂掐头去尾,添油加醋,自觉编的头头是道,言罢正有些得意,不想期恕闷哼一声,突然嘶吼起来,发出的声响极为刺耳,崖底光亮微弱,沈云珂看不清期恕的神态,只觉一道庞大的黑影迎面靠近,不由屏住了气口,怔怔地往后缩身。

心念电转间,沈云珂已经做好了夺路而逃的准备,不想期恕竟倏然止步,沈云珂做不出决断,只能小心试探道:“道长?道长?”

“贫道这是……”期恕手按太阳穴,抽气不止,沈云珂按下惊惧走到他身侧,“晚辈听过慑人心神之法的传闻,这些秘法的工序甚为繁复,其影响短时内极难根除,待会儿离了这处,道长务必找个郎中看看,以免落下什么病灶,来日后患无穷。”

“小友提醒的是,贫道记下了。”期恕从牙关里挤出声音,动作迟缓地挺直身子,半步还未出,忽而踉跄了一下,沈云珂赶忙抽手,用掌根抵住他的肩胛骨,借此一力,期恕堪堪立稳身形,迈步便走,沈云珂抹了一手的热汗,正还思索要如何收拾,身侧突然一空,伸手捞了捞,却是连片衣角也没能捞到。

沈云珂忙不迭跑了几步,身前光亮渐盛,期恕的背影显出一圈肌肉虬结的轮廓,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期恕身上的斑斑血痕相继浮现,沈云珂盯着那些斑驳的衣料和血渍,暗自忖道:“道长他们被当做野兽一般豢养,施用此法之人必定心狠手辣,不可能体贴入微地给他们梳洗更衣……十年光景,道长莫非连一次澡都未洗过?”

思及此,沈云珂瞥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忽觉痒痛无比,一时忍耐不下,提掌在腰间蹭了蹭,脚下稍有迟疑,期恕已然与他拉开了数步。

沈云珂忧心忡忡,脚下跟得不济,气喘连连,走得越发吃力,他很想尽快追上期恕,又不想与期恕走得太近,来回犹豫了一阵,不觉又落下几步,期恕已经抵达数丈外的洞口,洞沿并无光亮透出,沈云珂心知内里漆黑一片,倘若进入其中,没有期恕牵引,他必会走得磕磕绊绊,免不了一番折磨,斟酌了片刻,还是不甘心因小失大,兀自朗声大喊:“道长且慢!”

一声喝毕,期恕恍若未闻,不但没有止步等他,竟还比先前走得更快,沈云珂心有不满,并未察觉此时期恕的身形震颤不止,他忍着周身酸麻,脚下奋力一腾,连跃几步,总算追至近前,正这时,期恕陡然回身,满面狰狞,口齿大开,正脸将将对上沈云珂,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咆哮。

沈云珂被一双无瞳的血目死死盯住,脚下稍一停滞,听得期恕喉间传来的磨牙声,胆寒之余,不由腿脚发软,骇然已极,全然分不出心力思索对策。

两人对峙片刻,期恕狰狞的神色稍有收束,眉峰紧蹙,戾色中多出不少苦色,沈云珂看出这其中的变化,不觉有些庆幸,正待要出言安抚,耳畔又传来嘶哑的咆哮,声势不断扩大,渐成骇人的声浪,无孔不入地倾轧而来。

成片的黑影转瞬吞没了视野,沈云珂寻不到退路,横起怀中一根救命稻草,怔怔地挡在身侧,情急之下只能抛却诸多讲究,扯住另一根救命稻草破烂的袍袖,“道长,道长?”

期恕眉头深锁,双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沈云珂看得心惊胆战,很是担心期恕阵前倒戈,打算将长匣收回近处,期恕却在此时突然抬掌,不及眨眼的工夫,已然揪住他的发辫。

沈云珂被这毫不容情的手法拽得眼角泛酸,奋力挣了几下,恍惚听得断发之声,不敢再妄动,又过须臾,周遭的黑影已然近在咫尺。

沈云珂受到挟制,剑匣能够活动的范围极其狭窄,眼见一道黑影陡然加速,张开血盆大口,堪堪就要够到他肩侧,沈云珂滑步微移,长匣从右臂横推至左侧肩颈处,正中黑影面门,一侧将息,另一侧攻势又起,数道黑影齐齐飞扑而上,形成乌泱泱的一道黑幕,自沈云珂身前盖顶而来。

危难如斯,沈云珂仍然顾忌发顶的阵痛,没有回身蓄力,仅仅将剑匣转了朝向,还未来得及出手,忽觉左肩刺痛,不禁瞥过视线,这才发觉空了防备的这一侧,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黑魆魆的一片,将原本就十分微弱的光亮遮盖得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