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平民之志
宫内烧着炉火,厚重的帷帐低垂,太皇太后合着眼半靠在床榻上,老人家是真的老了,刚刚九月,就需要暖炉伴身,早上在兰林宫坐了一阵,回来便感觉分外疲惫。在烛火的映照下,太皇太后满头白发,显得更加苍老。
刘嫖尽心地亲自为太皇太后捶捏着腰背,捶着捶着,高大空旷的宫殿中渐渐有了低微的啜泣之声。
“哭什么?”太皇太后抬了一下眼皮,微微睁开毫无光彩的灰白的双眼。
刘嫖用帕子沾了沾眼泪,悲悲戚戚道:“女儿是为了母亲的苍老哭泣。”
“嗯,”太皇太后挥了挥手,一丝洞彻世事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也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哭泣吧?”
“母亲,”刘嫖哽咽得更厉害,“您看今天王姪嚣张的那个样子!她不就是觉得您的身体越来越差,没有精力管她,所以现在就敢给我们母女脸色吗?一旦有那么一天,您去了……王姪还不生吞活剥了我和阿娇,呜呜呜……”刘嫖的哭泣倒也不全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做样子,她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她和女儿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全是靠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哪天走了,整个窦氏家族就都没有了依靠,树倒猢狲散,她不敢想象自己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哭哭哭,就知道跟我哭,你们就不能给我争点气吗?阿娇是皇后,是未央宫的女主人,让她去抓抓陛下的心,只要她的皇后位置稳固,就是我死了,你们又怕什么?”太皇太后恨其不争道。
“她不是抓不住吗?”刘嫖替女儿委屈。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刘嫖和王太后一手策划的政治利益交换,刘嫖原想等阿娇生下孩子,再请太皇太后让陛下把孩子立为太子,他们陈家的一世荣华就都有了保证。可惜阿娇一直怀不上,刘嫖的计划全然成为一场空。
“比起勾引男人的手段,咱家阿娇怎么能比得上卫子夫那种下贱的狐媚子?”刘嫖想起早上兰林宫中的种种,不由得又心虚起来,担忧道:“上次绑架卫青那事,咱们算是和卫家做上仇了,万一卫家日后成了势,肯定是要报复咱们的。”更何况自打卫青被提拔为太中大夫以来,刘嫖的小动作就没有断过,谣言脏水泼了一盆又一盆,甚至污蔑卫青弃父不孝,最终却还是没能除掉卫青。而越是抓不到卫青的把柄,刘嫖的心里越是不安。
太皇太后抚着额头,只感觉到疲惫,深深的无力的哀伤感又席卷上了心头。老天为何喜欢开这样的玩笑?贱籍出豪杰,侯门反而多草包。她窦氏一门上上下下多少子孙,除了每每和她作对实在惹她生厌的侄子窦婴,一个成材的没有,烂泥一滩,她想提拔都提拔不起来。而那卫家姐弟,不过奴婢之子,却品性纯良,天赋过人,面有大贵之相。陛下虽然年轻,看人的眼光却实在毒辣——只可惜陛下培养的栋梁,是用来取代他们这些老朽之木的。
她老了,原本不想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然而长女莽撞,贸然出手留下仇怨。刘嫖被父亲汉文帝嫁给一个只有一千八百户的小侯,作为母亲太皇太后愧疚了一生,纵然知道是长女之过,她也不忍弃女不顾。卫家前有近臣,后有宠妃,此等潜在的威胁不除掉,将来必成大患。也罢,此生就最后再杀一次人。
还有那王姪,不就是想要借她的刀杀人,还不得罪她的儿子吗?可她也不考虑考虑,她的儿子是什么性子?到时刘彻虽然会憎恨沾血的刀,又如何会放过持刀的手?
“你且去吧,这事老身来安排。”
大长公主喜上眉梢,“谢谢母亲。”
事情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一击而成,就算失败了也不会留下证据,这种谋划的心智,刘嫖没有,只能让她这个老太太自己来。
然而从表面上看来,未央宫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平静而喜乐的。热热闹闹地庆贺完十月岁首,然后便是小公主的满月宴,百日宴,为了宣告自己成功当上父皇,刘彻大肆宴请朝廷百官和宗亲贵族,未央宫张灯结彩,歌舞无休。
卫子夫的家人被允许进宫探望,刘彻还专门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家宴,卫家姐妹和公孙贺陈掌等人都在,平阳公主带着儿子曹襄也来凑热闹。卫少儿的儿子霍去病原本跟在卫媪身边,结果还没坐一会,就自己抱着他的鞠球跑到了卫青怀里,卫青切开漆盘里的梨子,一片一片地喂着他吃,一看就是宠惯了的。小娃娃不愧是卫家的人,眉目精致如画,就是不怎么爱说,小小年纪一张冷脸,倒有一种反差的可爱。
家宴之上没有太多束缚,刘彻放松地歪着头看了一会卫青哄孩子,觉得屋子里有点热,便叫卫青过来,陪他到外面吹吹风。卫青明显舍不得小外甥,在娃娃耳边低声安慰了几句,方才起身。
兰林宫多植兰草和青竹,到了冬季,园内景色看起来有些萧索。好在前两日下过一场大雪,枯叶寒雪,尚可赏玩。刘彻喜好风雅,奈何卫青在这方面是块呆木头,粗粗瞥了几眼,便以垂下的眼睫做掩饰,脑子里开始走神。
年前刘彻在终南山田埂间被农家老翁臭骂了一顿,反思之后觉得长此下去不妥,于是生出来了扩建上林苑的心思,命太中大夫吾丘寿王斟酌办理此事。而面积扩大之后,上林苑就需要更多的守卫兵士,陛下借此机会暗中扩充建章骑,士兵的数量大幅增加,明面上又不能直接给他们设置新的统领,日常管理训练的责任就还是落到了建章监卫青的头上。拿着建章监的月俸,却干着建章骑统领的活,卫青觉得自己有点亏。
刘彻看到卫青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又在发呆。挥挥手让身旁的内侍退下,刘彻信步走进一座水榭,宫中水池里水都已结冰,冰面上覆盖着一层白皑皑的雪,纯净无暇。
“卫青,那日皇姊所说的囚徒相面一事,可是当真?”
卫青赶忙回过神来,躬身回答:“回陛下,此事确有。”那裴姓囚徒因为犯事被处罚在甘泉宫劳役,听说他还有个表兄弟名叫郭解,是民间有名的一方豪侠。
“哦?你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卫青略微回忆了一下,“臣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
刘彻有点生气地瞪了卫青一眼,“没出息!”
卫青坦然受骂,陛下豪情万丈志向高远,自然无法体会到他当时身为一个骑奴的无可奈何,连自由身都没有,还奢望什么宏图大志?他知道刘彻对他的回答失望,封侯安/邦扬汉国威那些说辞,卫青在刘彻身边奉承之人的口中听过很多,想编随便编,可他不想撒谎。
“你小时候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刘彻还是不死心地询问,准备卫青敢回答赚许多钱就当场揍卫青一顿,虽然刘彻觉得赚许多钱的确可能是卫青的真实愿望。
“有,”卫青沉默了一会,避开了刘彻盯着他的目光,“平阳县以北有太原庇护,较为安全,所以很多原本住在北方边界的百姓,不堪匈奴抢掠烧杀之苦,流亡逃难到平阳。臣小时候在山野上牧羊,经常听逃难过来的乡亲讲述北方匈奴之恶,他们残杀没有武器的平民,劫掠钱财牲畜和汉人的女儿,烧毁城池房屋,逼得边民家破人亡,流落异乡。臣至今日,仍然记得逃难人眼中的泪……臣还听人说,匈奴一直在壮大,等哪一天太原也守不住了,平阳县同样难逃匈奴铁蹄……那时臣年幼无知,担忧当真有一天家乡亦要遭受匈奴侵犯,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了在家乡筑一座城,卫青就做城上的兵,护我乡邻免于战火。”
封侯于一个放羊娃来说太远,国威于一个放羊娃来说太重,什么都没有的奴之子,梦中最大的奢望,就是手执戈矛,护我乡邻。
天上星河璀璨,东方有将星,熠熠而明。
“然后呢?”刘彻站在水榭栏前,仰望星斗,轻声询问。
然后?卫青歪了一下头,狡黠地回答:“臣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兵。”
苍天给了他一个机会,或者说刘彻给了他一个机会,从摆脱奴籍踏入建章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向着目标前进的征途,读书识字,学兵法练骑射,他已成为一个兵,执起戈矛。
卫青退后一步,向着汉家天子单膝下跪,他穿得是便服,行的却是军礼。
“卫青冒死向陛下请求,我汉北伐匈奴之日,三军死士之中,留有卫青之名。”
刚及束发之年的卫青俊美挺拔,青春年少,锦衣裘服,玉簪金带,他现在不是奴之子,是天子近臣,是宠妃之弟,富贵在手,前途在望,就算他一辈子不出长安,也可以躺着享乐。
可苍穹之下,明月之中,他却跪在地上,真心实意地向刘彻请求一个前往沙场埋骨之地的名额。
家乡的那座城没有筑成,后来他在更北的地方打下一片地,他的手下在那片地上筑起一座城,名叫: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