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夜探

季语年纪不大,睡眠却不好。入睡困难,好不容易睡着了,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这一夜又猛然惊醒,季语大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回过神。

谢晅既做了季语的亲卫,自然是要在营帐外为她守夜的。

季语余悸未消,颤着声喊他:“谢晅!”

谢晅掀开营帘,抖落一身暗夜的凉风:“御史大人有何吩咐?”

守了那么久的夜,他却和白日里相差无几,没有什么变化。他也许有些累了,也许依旧精力充沛,季语无从判断。她抬手揉一揉昏昏沉沉的额头,衣袖里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这么晚了,别为我守夜了。回去睡吧。”

“不过亥时而已,不算晚。”

少年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季语因噩梦而没着没落的心却莫名踏实下来:“那就陪本官说说话。”

谢晅不是个话多的人,于人际交往方面并不热络。他一时不知该聊些什么,思索的空当不自觉瞟她一眼。

季语适才自梦中惊醒,玉冠闲闲置于一旁,未曾来得及束发。一头乌发柔顺披散在肩上,衬得她眉眼媚色更甚。恰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季语打趣道:

“怎么,没见过我散着头发,觉得新鲜?”

谢晅于夜色中执剑而立,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冷模样,但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已有些绷不住。

季语浅浅一笑,声音难得多了几分情不可却的烟火气:“不擅长聊寻常琐事,那便说说你熟悉的边关战事吧。”

“明日拂晓时分的长诀山一战……”

话音未落,已被季语打断:“明日在长诀山有战事?把前因后果都说与本官听听。”

“自百年前与辽国停战以来,我大齐境内仍残存了百名辽国蛮贼,时常侵扰周边百姓。这百名蛮贼行踪飘忽不定,将士们苦寻他们的藏身之地,花费数月才搜寻至长诀山。将军于今日申时下令,明早进山围剿蛮贼。”

季语眉头紧蹙,原本绯红的颊骤然失了血色。过于苍白的皮肤极薄,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似乎阳光强烈一点就能刺破。

莫名的脆弱看得他心口一颤,谢晅欲盖弥彰般收回视线:“长诀山绵延数里,所涉区域甚广,是不是只藏匿了数百残兵还未可知。明日的长诀山一战,确实过于草率。”

“依你之见,长诀山上会有多少辽国残兵?”

“要么只有百名乌合之众,要么是几万精锐大军。他们的目的,恐怕不只是侵扰百姓。”

随手披上件衣服,季语疾步走出营帐:“你比韩衍更适合做将军。回去换身衣服罢,盔甲过于厚重了些,不适合夜探。”

谢晅眉头微蹙,沉声道:“夜探?去哪?”

“长诀山。”

不多时,谢晅已换了身暗黑衣裳。一袭长衫虽是家常的款式,做工却是上乘,颇有些低调的精致。

季语一眼便看出,这身长衫出自「荣裕记」老何师傅的手笔。老何是京城最具盛名的裁缝师傅,这些年只有几个固定的主顾,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名门望族。她眯了眯眼睛,眸里一片化不开的浓郁墨色:“带路。”

长诀山绵延数里,季语跟在谢晅身后,一阶一阶往上爬。山路崎岖难行,不过半个时辰,季语的腿脚已是沉重无比。察觉到身后人越发粗重的喘息,谢晅停下脚步:“坐下歇一会儿吧。”

谢晅说罢待要席地而坐,却见季语从怀中拿出两方手帕来,细细铺在地上。

“坐帕子上吧。地上脏。”

谢晅一言不发坐下,眉头微蹙。边关将士都是些大老粗,哪里会如此讲究。御史大人不仅看起来细皮嫩肉,连平日作风也是心思细腻,堪比女子。

季语敛起垂落在地面的衣角,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谢晅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耳尖随即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谢晅捡起地上的手帕,一把搂住季语,就势滚进一旁的草丛里。空间过于狭小,季语被迫卡在他怀里,呼吸在空气中纠缠。

“别出声。”

季语点点头,稍稍退后一些,却再度被他拉回怀里。彼此近在咫尺,腰侧被他虚虚环着,她又被圈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狭小空间里。

“别乱动。”

低沉的男音自季语头顶传来,她鼻尖磕在他胸膛上,眼前是一抹凉薄的衣领,和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季语索性破罐子破摔,倏然抱紧了他,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怀抱过于温暖,季语自抵达边关时便没着没落的心,一时安定下来。

有缱绻的温热自怀中源源不断传来,谢晅懵了一下。他此刻才后知后觉,怀中人娇柔的身段,比女人还要香软。呼吸间满满都是蛊惑人心的香气,馥郁浓烈,让人无处可逃。掌心下是一束绣着细纹的腰带,除此之外,手指所触及处,软若无骨。

御史大人比女人还要美,已是军中人尽皆知的秘密。谢晅素来看不惯,却也不得不承认,御史大人的确比女人还身娇体软。他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幽幽浅浅地散在空气里。轻柔的月光让他的神思在那一瞬间有些混乱,他咬紧后牙槽,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有发尾无意间扫过他的手腕,说不清是发丝痒还是心里痒。

他忍不住垂眸看她,却见怀中人依恋般闭着眼睛,睫毛黑浓,轻轻打着颤。鼻息若有若无在胸口上撩动,原本微乎其微的酥麻在黑暗中被无限扩大,逐渐炙热。

此时已是初秋,夜风分外冷峭,谢晅手心冰凉,却沁了一身薄汗。他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却时不时输给了她缠绵的发香和清浅的呼气声。他越发不自在,绷紧了身体,不敢移动分毫。

二人各怀心事,已有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山路难行,每夜来回巡哨,腿都要走断了。”

有一人打个呵欠,困顿道:“可不是么!困死了,赶快巡完哨好回去休息。”

“巡完哨,天就该亮了,还睡什么睡。”

几人闲聊着慢悠悠走过来,却脚步一顿,惊诧道:“这是什么?”

“好像是手帕。”

季语心中一凛。谢晅拿走了一方手帕,她自己垫在身下的那方手帕,则落在了外边。

来人环顾四周,谨慎道:“要不要禀报主帅?主帅告诫我们不能有丝毫差池,若被齐国人发现,整个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另一人捡起手帕,敲了敲他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傻不傻!若齐国人派士兵前来侦察,肯定都是些身强力壮的汉子。这帕子明显是女人的,若是禀报给主帅,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那人闻言抢过手帕,鼻尖凑过去细细闻一闻,陶醉道:“也对,这么香,肯定是女人贴身的手帕。”

“山脚下住了几户人家,肯定是女人上山来采野果,不小心落下的。”

几人说罢不疑有他,又继续往前走:“要我说,帕子这么香,那女人也必定长得好看!”

“又在这儿做白日梦哪?再好看也不是你的!”

声音渐行渐远,二人蹑手蹑脚走出草丛。季语在地上找寻半晌,终究没找到落下的那方手帕。想来定是那几人觉得新奇,顺手拿走了。

季语叹口气,带着无可奈何的疲惫与慵懒:“据说辽军主力西征正酣,原来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我们齐国。”

她说罢朝谢晅伸出手,指尖擦过他的耳廓。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仍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几乎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耳廓那一点,血液因兴奋而奔腾灼烧。

她却收回手,指间夹了一片草叶:“不小心沾到头发上了。”

季语漂亮的眉眼在月光下一览无余,连睫毛颤了几下都看得真切。几缕鸦青长发落在颊边,衬的她一颦一笑愈发旖旎娇媚。

头顶的槐树枝桠上沁着露水,有一滴落下来,掉进谢晅颈子里,让他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他别开眼,欲盖弥彰道:“那几人还未走远,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先回去拖住韩衍将军,若明早贸然进山围剿,我军定会损失惨重。”

二人说罢于夜色中原路返回,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季语不知被何物绊了一跤,扶住谢晅才堪堪稳住脚步。

还未缓过神来,左手已被谢晅握住。不轻不重,刚刚好的力道。夜风有些冷,她的手沾染了些许凉意,让人直想圈在手心里捂暖。

“大人小心。”

季语点点头,几缕额发碎碎地垂下来,发香似缠似绕。谢晅似乎想要伸手去拂,又若无其事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