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无趣

彼时将军韩衍睡意正酣,却听耳边有声音清脆道:“来人,掌灯!”

韩衍不耐烦坐起身来:“御史大人这是何意?”

“无论战事大小,都应按律法向御史一一禀报。明日拂晓时分的长诀山一战,将军怎能擅自定夺?”

韩衍干咳一声,冠冕堂皇道:“不告知御史大人,是怕您忧心。不比大人整日待在锦绣堆里的安逸,边关战事可是凶险的很。”

“本官若是怕战事凶险,直接留在京城述职便可,还来这荒芜的边关做什么。”

韩衍强忍了怒气,淡淡道:“御史大人读的圣贤书虽多,对边关战事还是知之甚少。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莫熬坏了身子。”

“长诀山一战还未谈妥,本官怎生睡得着?”

韩衍回转了身背对季语,恼怒道:“御史大人睡不着,还要本将奉陪不成!”

见韩衍重新躺了下去,季语索性搬了条板凳在他床前坐下,大有坐守一宵的意思。

韩衍冷笑一声:“大人果真不走?”

“将军若答应明日撤兵,本官现在就走。”

“明日长诀山一战已是板上钉钉,大人莫要自作聪明。”

季语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仍掩不住她眉眼间的戾气:“长诀山绵延数里,所涉区域甚广,恐怕不只是藏匿了百名辽国残兵这么简单。”

“长诀山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敌军会傻到在荒山野岭布下重兵?”

“正是因为地处偏远便于藏匿,敌军才有可能把驻地选在长诀山,明日一战还需再议。”

韩衍一时无法反驳,只得色厉内荏道:“一派胡言!休要再危言耸听扰乱军心!”

季语漫不经心斜睨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湖底的黑石子,汪着水的澄澈表面下是冰冷的凉:“本官代天子督察,奉诏行事,就是坐拥封地的一方诸侯,见了本官也得让几分薄面。将军对本官如此傲慢无理,就不怕本官参本上奏给圣上么!”

到底对帝王存了几分忌惮,韩衍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装模作样妥协道:“长诀山一战,明日再议便是。”

季语嗤笑一声,似是而非道:“将军办事尚属尽心尽力。”

韩衍干咳一声:“大人来边关已有小半个月,身边只一名亲卫,我实在过意不去。亲卫的职责便是护大人周全,一个无名小卒怎能担的起这等大任?我身边倒是有几个好汉,武艺高强驰射绝伦。大人不如抽调几个人手,也好护您周全。”

抽调几个人手,好来监视她么?

季语回头一瞥,少年于黑暗中执剑而立,夜色如墨,衬得他身影越发清冷疏离。

“只谢晅一人足矣。”

“大人与他相识不过半月罢了,怎能轻易便相信一个无名小卒,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我为大人挑的这几位好汉,可都知根知底!”

打个呵欠,季语悠悠然道:“本官也乏了,有事明日再议。”

季语说罢站起身来,缓步走出韩衍的营帐。夜风有些凉,她紧了紧衣服,抬眸望一望远处明明灭灭的篝火,任由思绪纷乱。

外有辽国虎视眈眈,内有党争割裂肢解,繁华幕后,齐国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如今韩衍手握兵权,齐国只会烂的更快。朝廷恰于此时派遣心腹来此,表面上只是督察事宜,实则一步一步收回兵权。她不过是权力游戏里的一个筹码罢了,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季语想的入神,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谢晅一只手握着长剑,踩着她颀长的影子,陪她慢步走在黑暗里。季语忽然回转过身来,开口喊他:“谢晅。”

“大人有何吩咐?”

他目不斜视,对她的注视故作不知。他不习惯看她的眼睛。

她叹口气,又细又缓,没了面对韩衍时咄咄逼人的气焰:“夜深了,别守夜了。回去休息吧。”

谢晅朝她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解衣入睡,却从衣衬里掉出一方素白色手帕。是方才夜探长诀山时,他仓促之际藏进怀里的。

谢晅俯身捡起,手指下意识捻了捻。触感细腻柔软,左下角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

心里又涌起那阵熟悉的,像是被羽毛尖拂过的,挠得人酥麻难耐的痒意。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谢晅不自觉惊出一身冷汗。心底愈发焦躁不安,他径直起身掀开帘子,走进帐外呼啸的风里。

不像京城里精致繁复的雕琢,边关的夜色,是一幅一气呵成的泼墨。狂放恣意,藏着独属于某种兽类的原始野性的悸动。谢晅暗自吹了会儿夜风,转身却撞进季语秋水潋滟的眼波里。

季语心下一惊。隔了这么远,她仍看到他额上沁满了薄汗。眼下已快入冬,夜风分外冷峭,谢晅也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怎会流这么多汗?

缓步朝他走过去,季语问道:“你也睡不着?”

“睡不着,出来赏月。”

季语粲然一笑,烛火惺忪间,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只穿了身中衣,便出来赏月?这等拙劣的借口,未免太过敷衍。”

谢晅不接话,一双眼在阴处,黝黑瞳孔里一片夜的幽暗。季语恍恍惚惚,竟从他的眼眸里看出沉寂中的暗涌,仿若平静无波的海面,底下却压抑着翻滚的暗潮。

这抹阴郁转瞬即逝,待季语想要深究时,似乎又消失不见。她揉揉眼睛,走近了些,才发现他指尖上的素白色手帕。

季语垂眸看了一眼,饶有兴趣道:“女人送的?”

“不是。”

季语听罢唇角微勾,打趣道:“莫非是男人送的?”

许是这张脸太过妖冶娇媚,即使是浅浅一笑,也为这荒芜的边关添了一抹不合时宜的亮色。谢晅心里越发不自在,走过去将手帕递给她。

季语接过来,触感细腻柔软,左下角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是她的手帕。

季语打量他一眼,蹙眉道:“若不是恰好碰到我,你打算把它扔掉?”

声音软化在夜风里,平白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晅避而不答:“恕在下直言,大人以后还是少用些女儿家物什。”

“哦?这是为何?”

“会被边关将士误解。”

“误解什么?说我娘娘腔?”

谢晅不答话,算是默认。

季语也不恼,打趣他道:“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御史大人平生最烦别人说她娘娘腔。若是被御史大人听见,可是要拔了舌头喂狗的。”

若寻常人听了这等骇人的话,就算不惶恐难安,也少不了一番后怕。谢晅面上却毫无波澜,薄唇习惯性抿着。

相处久了些,季语总觉得他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所以待人接物格外清冷疏离,永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极少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她看不透他。

季语心中略有叹息,抬眸望一望月亮,睫毛微颤:“你这人真是无趣,什么话也不接,只安安静静杵在这儿,像块没有人间烟火气的石头。”

顿了顿,又道:“拔人舌头这等惨无人道之事,只是坊间谣传而已。我也不过是在帝王脚下当差谋生罢了,没人们想的那样只手遮天。平日用来唬人,倒是极好的。”

见少年依旧一副沉默疏离的模样,她细软的手臂随意搭上他的肩:“说话。”

谢晅微微侧过身子,避开她略显亲密的举动:“夜风寒凉,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声音是几分刻意的冷漠。

季语斜睨他一眼。

“果然无趣。”